君子無欲(5)
2024-10-08 12:11:01
作者: 嘎子
這是個非同尋常的上午,浪州晚報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中心會議室內,選出他們自己的副老總。
本來,侯一桃這個新來不到一年還沒轉正的記者,大可不必管這個閒事,蒙著被子睡大覺,一睡就混過去了。他生性好湊熱鬧,這一湊事情便湊到他身上來了。
狹窄的會議室快擠爆了,吵嚷聲在污濁的空氣中膨脹,每個人眼睛中都閃耀著神秘而又激動的光彩。肖老總站在台前憋紅了臉,揮著手臂叫人們安靜。台前端正地坐著兩個候選人:新聞部主任馬芸芸,副刊部主任焦心辛。副總將在他倆中產生。他倆像一場壘台賽的對手,你看著我,我瞧著你,臉上平靜地微笑,眼內卻時時噴出壓倒對方的火焰。
喧嚷的人們突然安靜下來,好像一股洶湧的洪水突然讓一沙地吸掉了,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安靜的會場能聽見人們濁重的喘息聲。肖老總讓人們推選出唱票人、監票人、選票統計人,然後開始發選票。
侯一桃沒有選票,他一年的見習期還沒滿,還不是正式職工。他很滿足,那麼多人在演戲,只他一個觀眾,頭髮尖上都發出滿足的笑聲。如果,他還沒長大,肯定會舌頭夾著手指頭,吹出很響的噓哨。
開始唱票了,侯一桃看見馬芸芸與焦胖子臉都緊張成了透明的玻璃容器,有粉紅色的液體在容器中緩緩上升,開始是脖子,接著是臉面、頭頂、整個頭都成了一片粉紅,透著亮亮的光暈。
馬芸芸與焦胖子的票數互不相讓,你壓我,我壓你,交替地往上升著。最後結果讓人失望:50票對50票,兩人打了個平手。
場內一片寂靜。
如果此時,侯一桃撒腿開溜,什麼事都沒有。可他還坐在那裡,望著他倆不相上下的票數,嘿嘿傻笑。肖老總看見了他,輕鬆地笑笑,把麥克風放在嘴邊,敲了敲,說:「我們中還有個人沒投票。他雖說還在見習期,可事實證明他是個非常優秀的記者,應該是我們中的一員了。你們說,他有沒有權利,投出他的寶貴的一票?」
侯一桃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像蚊蠅似的,在他頭頂嗡嗡叫著,一群一群地輪番轟炸。他的臉也發燒腫脹起來,接著是一片嘩嘩的掌聲。
此時,所有人都成了觀眾,侯一桃卻成了唱獨角戲的角色。
他拿著那張只印著兩個人名的選票,只需在誰的名字下畫個圈,誰就獲勝。可他的手卻在顫抖。
他望著台上,馬芸芸與焦胖子都用一種懇求的眼光望著他。那一刻,在他們的眼內,侯一桃肯定是個緊握他們命運的上帝,他的手只要一點,幸運之星就會降臨到誰的頭上。
他沒動筆,他看見焦胖子嚕著嘴仿佛在向他說什麼。他恍然大悟,焦胖子為什麼那一日偏偏請他喝啤酒,用那個天文望遠鏡不看星星,而是看別人的窗戶。他肯定也請了其他人,不然他那個糊裡糊塗的模樣得不到那麼多選票。這老頭太有心計了,那對水泡眼恨不得看穿每個人的肚腑,看到十二指腸內蠕動的蛔蟲。他不會選焦胖子的。
馬芸芸雙眼直直地看著侯一桃,臉色鮮艷且平靜。她衣著整潔大方,灰藍色的西裝衣裙,不淡不艷,很文雅。頭髮絲齊齊朝後梳著,挽成一個小髻貼在腦後。她肯定是為此次選舉刻意裝扮的。她平時就注意修飾自己的外貌,儘管報社內對她的生活作風閒言碎語很多,她仍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幹事潑辣,總是給人一陣風的感覺。工作起來很亡命,也很會處事,是個女強人。如果憑良心的話,侯一桃會把這張選票投給她的。可惜,在侯一桃準備畫圈時,馬芸芸沉不住氣了,搶過話筒說了句他很反感的話:
「我向所有投我票的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謝!」
侯一桃卻想,沒投你票的呢?你就怨恨他們,想報復他們嗎?這票不會投給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他停筆不動,所有人都靜靜地等著。他聽見砰砰砰的心跳聲,很響地衝擊著他的耳鼓。他已辨不出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別人的心跳。
他終於有了主意,站起來走向肖老總,問:「我投給其他人可不可以?」
肖老總愣了一下,說:「可以可以,這個會場裡每個人都是候選人。」
他飛快地寫了個名字,又在下面細心地畫了個很圓很圓的圈。他把選票折成四方形,遞了上去。那一刻,有段歌詞在他心內湧上來,在喉頭上打滾,他真想挺胸昂首大聲唱:
賊獼猴偷了一個,大蟠桃呀……
唱票人看著選票,愣了一會兒,才拖長聲音說:「侯一桃,一票!」
全場的人靜了好一會兒,又嘩嘩啦啦地響起了鼓掌聲。侯一桃看見焦胖子摸出手帕在禿頂上鼻尖上揩拭,馬芸芸眯上眼睛,仰頭向天,像是熟睡。他為自己的搗亂開心極了。
肖老總叫人們靜下來,說:「就這樣吧。我會把選舉結果報上級機關,相信上級會給我們安排個大家滿意的領導。」
散會後,肖總在侯一桃肩膀上拍了一下,說:「你還很會搗亂嘛。」
侯一桃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模樣,說:「他倆選誰,我都下不了手。你說說,我一個報社最小的小人物,敢得罪誰呢?」
肖老總就在他鼻尖上戳了一下,說:「你才來幾天,就學精了。」
焦胖子走到他的身旁,悄悄說:「看不出,你的野心還很大嘛!」
他對著焦胖子的耳朵,說:「我要當宇宙之王,那時你只有在天文望遠鏡里尋找我了。」
焦胖子一臉苦笑,走開了。
侯一桃一進新聞部,馬芸芸就沖他喊,把一疊材料扔到他的面前,說:「這是很重要的東西,你儘快整理成一篇通訊,下午給我。今天晚上要見報。」
侯一桃頭皮一麻,大叫:「天呀,下午去游泳又泡湯了!」他悄悄地對馬芸芸說:「早知道,我今天該把那張選票送給你了。」
馬芸芸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恨著眼睛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油頭滑腦了!」
兩周後的早上,還是在這個會議室,肖老總宣布了上級的下文,新來的副總編輯是個叫王一清的陌生人。報社裡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處,長什麼模樣。
肖老總宣布完後,用怪異的眼神看著馬芸芸和焦胖子,對會議室中那些感到特別意外的中干們說:「散會吧。各干各的事,把自己的辦公室收拾乾淨,不要新老總來了,留下邋遢混亂的印象。」
人散盡了,會議室的空間猛地膨脹了,只留下馬芸芸和焦胖子,孤零零地坐在兩個角落。他倆對望一眼,苦笑了一下,又傷心地埋著頭。會議室驟然冷起來,他們都感覺到有濕冷的氣息從腳跟哧哧往上躥。
焦胖子站起來,把揉皺的西裝理了理很有風度地朝馬芸芸走來,坐在她的旁邊。
「想不到,我們都是失敗者。」他說。
馬芸芸沒抬頭,手指放在膝蓋上。
「其實,這本來就是誰也贏不了的競賽。我們早該想通了,老總的座位不是我追求的生活目標。這樣最好,你干你的新聞,我在副刊上哼哼詩歌什麼的,給你助威。這些才是我們所愛。」焦胖子說,他的雙眼看著前面的一堵白牆。牆上掛著報社十年大慶時的集體照。那裡面的馬芸芸和焦胖子還年輕得火花四濺。馬芸芸扶著一棵樹,笑吟吟地看著前方。而焦胖子瘋了似的站在一堵牆上,雙手叉腰,挺著肚皮,大約是在學一位偉人對著水洗似的藍天吟誦一首豪氣四濺的詩歌。他看著照片,笑了,說:「一晃又十年了。我們把青春扔到那張照片上,就死氣沉沉地混到了今天。真的,我很疲憊了,不該與你爭這爭那。我真希望,失敗者只是我一個人。」
「別說了,」馬芸芸抬起手來,又無力地放下,說:「我不想再說這件事了。」
他倆都沉默地坐著,都感覺到越來越濃的刺透骨髓的寒氣。
「芸芸,」焦胖子說:「這裡很冷,會凍出病的。我們回辦公室吧。」
馬芸芸抬起頭來,看著有些尷尬的焦胖子。她笑了一下,說:「老焦,你答應我一件事。」
焦胖子從她眼內看見了另外的東西,那是他多年來四處尋找,仍然兩手空空的東西。他問:「啥事?我辦得到一定幫你辦。」
馬芸芸臉上湧起羞澀的紅暈,她遲疑了許久才悄聲說:
「我想在你新買的那口浴缸里洗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