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蘋果季節 青蘋果季節(1)
2024-10-03 20:41:58
作者: 嘎子
父親退休後,就愛坐在那張古舊的雕有松鶴長青圖案的太師椅上,翻看那本厚厚的卡滿舊照片的相冊。翻到那張爺爺坐在同樣的太師椅上的照片時,父親就小心地取出來,扭開檯燈,在強烈的燈光下仔細地瞅個半天,好像要把上面所有的東西,都用眼睛勾出來。父親看著看著,有時嘴裡又停地嘀咕,與照片裡的人又說又笑,好像照片裡的人也能張口說話。有時,看著看著,又把照片扔在地上,搖頭嘆氣,濁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滾。
「人命賤如蟲呀,賤如蟲呀!」
那時,侯一桃蹲在屋角的地上玩玻璃球,把球往牆上一下一下彈去,又撞回來。那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玩的遊戲,許久沒玩了。高考完畢後,他從裝玩具的木箱子裡把它找出來,一下一下地彈著,消除幾天的緊張情緒。
父親叫他過去,把相冊遞給他,說:「一桃,你眼睛尖,能看出你爺爺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嗎?」
他接過照片,看了看,脫口而出:「爺爺長得好像生病的猴子。」
父親搶過照片,很難過地搖搖頭,說:「別人都這麼看。唉唉,其實他們又能看出什麼呢?人活世上,並不是活個外皮。人是一隻栗,內容在心裡。」他又把照片遞在侯一桃的眼前,說:「一桃,你能看清爺爺的長衫裡面有什麼嗎?」
侯一桃什麼也沒看出來,說:「不能。」
父親說:「我能。你爺爺長衫裡面是失去了大半的雙腿,是干硬的血疤,是瘦如樹根疙瘩的身子。」
侯一桃在燈光下仔細看看,還是搖搖頭說:「我看不出來。」
父親眼望著昏黃的燈光,臉突黃突藍,說:「你看不出,好多人都看不出。我看得出,是我親眼看過他受傷的身子。」
父親沒等我問爺爺怎麼變成這個樣兒,便聲音喑啞,很慢很輕地講起爺爺。他的雙眼始終望著搖晃的燈苗好像流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個個故事,而是在燈光中移動的一幅幅畫面。很慢很脆弱,聲腔稍稍大一點,就會肥皂泡似的瞬間破碎。
侯一桃看見,燈光在父親的眼內燒成了兩團火苗。火苗很旺地跳著,燃成了一片火海。一九四二年的那個早晨,便清晰地在他們的眼前出現了。
那早晨剛開始的時候,同以前或以後許許多多的早晨一樣,寧靜面又安全。太陽悄無聲息地從碼頭對面的尖子山左側冒出來,江水平滑無浪如閃著無數光斑的綢緞。大大小小的船隻還靠在岸邊靠在還沒甦醒的夢裡。浪州城內早起的人匆匆走進茶館小吃店……
日本人的飛機就在那時飛來了,從尖子山太陽升起的左側。飛機的引擎嗡嗡鳴叫時,所有人都衝出屋外,對著一大片太陽下閃著銀光的飛機呼喊。有細心人還數過,十架飛機。那時,人們還不知道,那是十個惡魔的降臨。
城內的防空警報不知為什麼沒響,平時演習時它嗚嗚吶喊,把人一群一群地往防空洞內趕。日本人在碼頭上扔下了第一串炸彈時,防空警報才鳴了兩聲,又啞了。到處是猛烈的爆炸和氣浪,到處是垮塌的石牆和燃燒的房屋,人們驚慌失措地四處亂跑,四處迴響著慘烈的哭喊聲。
父親說,他家離防空洞近,奶奶拉著剛滿七歲的他衝進了防空洞。他們在洞內等了好久,也沒見爺爺跟來。奶奶慌了,站在洞口,見碼頭罩著血樣的火焰與黑色的煙霧。奶奶嘶聲叫喊著爺爺的名字,想衝出去,讓周圍的人死死地攔住了。
日本人的飛機下完了蛋,飛走了。人們才走出防空洞,在濃重嗆人的硝煙中,看見爺爺半靠在碼頭旁的一根巨大的倒木上,手舉在半空,做著敲擊大鼓的姿勢。臉頰讓濃煙薰得漆黑,只有兩顆眼珠子瞪出了兩團血紅的火苗子。他嘴裡哼出的聲音細小,還聽得清是在咒罵千刀萬剮的日本人。接著,人們發現爺爺的兩條腿都沒了,一條高高地掛在不遠處的老黃桷樹頂上,一條大約埋在了破磚爛瓦的廢墟中,再也找不到了。
父親說,爺爺從來不講那天的事,人們便憑想像補充全了那幅殘缺卻又悲壯的畫面。
……熊熊的火焰、艷紅的血水與濃黑的硝煙,是畫面的主色調。碼頭便淹沒在一片火海中,四處是燒焦的破船板和歪倒的桅杆樁。有許多殘缺的屍體在江面上漂著,又撞上破裂的船體。日本人的飛機在濃煙中穿進穿出。
爺爺瞪大一對血紅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船一艘接一艘讓炸彈炸得粉碎,傷心地哭嚎著,舉起一對胳膊對著日本人的飛機高聲咒罵,他罵遍了山野中所有粗俗的話,嗓子破了,血水淌了下來,他還在不停罵。
「千刀萬剮的畜生……臭糞不如的畜生……會遭報應的……遭報應的!」
半空一聲巨響,小日本的飛機真的遭了報應。由於黑煙濃重,視線不清,兩架飛機撞在了一起,撞出了滿空熊熊的火光。爺爺高興得又蹦又跳,指著天空哈哈大笑:「沒心沒肝的雜種,遭報應了吧!雷劈死你們,火燒死你們!哈哈哈……」
一架飛機在黑煙中俯衝下來,從爺爺頭項掠過,一串爆炸聲在周圍響起,氣浪衝擊著爺爺的身體,把他抬起來又扔到一排正在燃燒的木桿下。爺爺想爬起來,身上壓了一座山似的沉重,眼前裹著厚厚的黑暗,怎麼用力都掙扎不出去。當黑煙漸漸散去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雙腿被炸飛了,斷口處翻著血淋淋的肉……
從此,爺爺只能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了。
父親對侯一桃說,那一次爺爺泊在碼頭邊的木船讓日本人的飛機炸得一乾二淨。所幸的是,爺爺還有一支船隊去大寧河運送桐油,大寧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那裡谷深崖陡,小日本飛機去不了。那支有二十條木船的船隊回來時,爺爺對船工與縴夫們說,這些船全去重慶港支援抗戰,不把小日本趕走不許回來。
幾年後,小日本真的趕走了,爺爺了船隊又回來了,只剩下了八條破破爛爛的船。爺爺望著這些船,眼含淚水,臉上沒有了笑容。他對船工們說:「八條也好,有船就行了。沒有了小日本,我們千匯船行還會興旺起來的。」
他說完了這句話,奶奶就叫請來的照相師傅為他拍下了那張照片。這也是爺爺照的最後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