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雨咸腥 心雨咸腥(1)
2024-10-03 20:40:16
作者: 嘎子
馬芸芸穿過黑暗的樓道,從掛包中掏出鑰匙熟練地插入鎖孔,吱嘎的開門聲滾過黑洞洞的樓道,她的心也撕了條長長的縫,像做了虧心事怕人瞧見似的閃進了同樣黑洞洞的屋內。這座充滿古老氣息的樓房,住的大多是文化單位的人。古老才更有文化,一大堆窮酸住這裡才能酸勁大發。
這幢青磚樓房修於抗戰時期,門上有牌,是某個舊時大文豪的公館。文豪早已作古不知埋於何處,他留下的這套公館卻住進了幾個文化單位的人。馬芸芸早想搬出這幢樓了,她覺得住這裡像住在活死人墓。劉大為卻不願搬,他說他從小就崇拜那位文豪,住他的屋子沾他的靈氣,人也變得鮮活。住這裡,自己先是升遷為處座,後又辭職經商,做什麼發什麼。他要永遠住下去,哪怕兜里的錢能買下整個世界。
這幢屋子大半陷在竹林內,一面窗戶朝向報社的辦公樓,旁邊可以看到滾滾東流的長江,另一側的窗戶靠著另一幢新築的高樓,報社的傢伙們大都住在那樓里。她總愛把那些四十歲上下,以報社創業者自居傲視其他新來者的人叫著老傢伙,其實她的年齡也與老傢伙不相上下。那面窗她不常開,厚重的帶茸毛的窗簾落滿了灰塵。另一面窗大大開著,夜幕下能看見停泊江岸碼頭上的大小船隻,一片突出的魚眼閃閃爍爍,很有詩意。馬芸芸推開吱嘎怪響的門,把包扔到地上。剛好一艘靠岸的渡船嘟嗚嘟嗚把厚重的黑暗撕碎了,周圍一片老朽的木窗震得轟轟隆隆響著。
她渾身疲乏無力,癱坐在地毯上。她想自己就是一隻四處漂泊的船,終於回到了自家的碼頭,才發覺自己是那麼的殘破。
她在摁亮壁燈的瞬間,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劉大為就站在她的面前,穿著長長的快拖到地上的深灰色風衣,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屋角一陣嘩啦啦響,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一個黑影從通氣的副窗上跳了出去,黑茸茸的,一對眼睛朝她惡狠狠的一閃。是只偷進屋子尋食的野貓。劉大為還是不動,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
她看清了,劉大為脖子上掛著的那根長長的深紅色圍巾,是她的圍巾。那是她從友誼商店買來的俄羅斯貨,毛是正宗的羊毛,很細很茸,就是羊腥味太濃,她很少用。
她腦袋清醒些了,那是衣帽架,衣服和圍巾都是她掛的。屋內一切都沒變,看樣子那天她與劉大為他手後,他根本沒回這個家。茶桌上菸灰缸內他吸了半截的菸蒂還插在那裡,他翻看的那張報紙扔在地上,沙發上似乎不清晰地印著他沉重的屁股壓過的痕跡。
一切都沒變,牆上他與她的結婚照,她與他還是那副傻痴痴的,故作幸福美滿狀的笑。他喝了半杯的殘茶,扔在床角的臭襪子,衛生間洗臉台上的剃鬚刀……這裡那裡,那處都能嗅到他的汗腥和煙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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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屋子她不能住了。她恨透了劉大為,陪著他的影子哪怕住一分鐘,她的生命都會縮短好幾年。
她拿起電話,又放了下去。
她想不起該給誰打電話,該上哪兒去。
想不起也要走,哪怕四處流浪,睡在火車站的長椅子上,她也不願住在這裡了。
她提上掛包,又摁滅了燈。電話卻丁丁響了起來。
她拿起電話,那邊卻傳來一串很得意的笑,是劉大為的笑聲,說:「芸芸,這幾天過得還好吧?」
眼淚濡濕了她的臉頰,她真想狠狠朝他大吼大叫幾聲。她沒有,砰的一聲把那串噁心的笑扔掉了。電話又丁零零響個不停,她什麼也不理,抓起包逃出了屋外,砰地關上了門。
走在濕漉漉的街上,有串電話號碼才從她心內蹦了出來。她抓起街邊電話亭里的電話,撥了那個號碼,那邊傳來中氣很足的「餵——」。
「劉總,」她眼淚忍不住又一串串滾落了下來,哽咽得快說不出話來了。
「喂,」那邊聽出了她的聲音,說:「是小芸吧?發生了什麼事?別急別害怕。你在哪兒?喂!」
「劉總,」她抹了下腮上的淚水,說:「我沒家了。我想住你那兒。」
「喂,發生了什麼事?這兩天找不到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出事吧?你慢慢說,慢慢說。」
「劉總,我想上你那兒來。」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顯然是在猶豫什麼。在一聲聲急促的咳嗽後,他說:「小芸,我明天要去省黨校學習,一個月,屋子空著,你住就是了。今晚上,我們還是找個茶樓坐坐吧。」
「嗯,」馬芸芸同意了。她其實是傷心到了極點,她覺得自己是被人拋棄了,不僅僅是劉大為,還有她說不清的什麼人。她不能拒絕劉總,這位對她像父親一樣寵愛的報社老總(他竟然和劉大為一個姓)。她對劉總說了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掛了電話。
她還沒走出電話亭,有個面相很嫩的小伙子風似的擠了進來。他與她對望了一眼,她覺得這小伙子的眼睛太像偷進屋裡的那隻野貓了,亮亮的凶凶的。那小伙子說了些什麼,她沒聽清,便讓到了一邊。她聽見那小伙子抓起電話筒還沒撥號便拼命地打噴嚏,罵了句該死的香水。
她躲開了,望著漆黑的遠處,直到劉總駕車趕來。
她撲進劉總的懷裡,就哽咽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劉總仍是那副慈善老人的笑,紅紅的臉膛紅紅的鼻頭紅紅的的嘴唇,一副精氣旺盛的模樣。劉總撫著她的背脊,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什麼事,說吧,說出來心裡就好受了。」
她剛說出:「劉總,我沒家了。」就嗚哇一聲哭嚎起來。劉總一邊勸她別哭有什麼事慢慢說,一邊拖著她沉重的身子朝黑暗處挪。現在雖說街上人煙稀少,可總有幾個好奇的回頭打量。一個老頭擁著一個哭嚎的女人,總不是什麼好事。
她只是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老人撫著她背脊的手在顫抖,面上卻帶著毫不在意的笑,說:「車上去坐坐,靜靜心再說吧。」
進了車門,坐在劉總的身旁,她肚子裡咕嚕嚕一聲叫,突然感覺到腑腔內什麼都被掏光了似的空蕩。她已經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她真的感覺到餓了。她說:「我想吃點東西。」
劉總把車燈打得很亮,慢慢地朝前馳去,笑著沒看她,說:「去江邊吃魚吧。」
她說:「想吃火鍋。」她真的想吃火鍋,讓熱辣辣的味道把滿肚的煩心事趕跑。
他們去了江邊的肥魚火鍋店。店不大,也沒有其他地方熱氣騰騰、吵吵嚷嚷的樣子,很清靜。只幾條桌子幾個人,小小心心地燙著,生怕弄出聲響破壞了江上寧靜如睡的氣氛。主人也是造氛圍的高手,一切帶電的燈光都滅了,小小的燭台,滾開的鐵鍋下綠瑩瑩的酒精火跳動著,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劉總說:「這地方曉曉帶我來過。我不吃火鍋,我怕辣嘴。我喜歡這裡的安靜,人也不那麼野,把火鍋吃出了一種文化。」
馬芸芸什麼也不顧,先撈了一大碗東西,把那些燙的辣的一股腦往肚子裡塞,吃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心裡才好受多了。
劉總透過熱辣辣的水霧,一聲不響地望著她,紙菸捏在手裡,不時放在鼻孔下嗅嗅,也不吸。馬芸芸把碗放下,臉紅潤了,問:「你怎麼不燙?」
劉總苦笑了一聲,說:「我怕辣。」
馬芸芸說:「你沒吃過船上的火鍋,那才叫辣。吃一口,嘴裡都會吐出火焰來。」
劉總朗聲笑了。他剛才還擔心情緒不佳的馬芸芸會做出什麼傻事,現在用不著了。看來,火鍋比什麼忘憂草都管用,特別是對愛耍小脾氣的女人。
馬芸芸問:「你怎麼不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劉總說:「你不叫我問,我怎麼好問。」
馬芸芸長嘆一口氣,說:「我倒霉透頂了。」她把自己的家庭變故與逃離北海的經歷說了,望著不動聲色聽她講述的劉總,實在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馬芸芸講完了,眼睛又紅了,鼻腔內很酸,有股辣味往上沖。劉總說,你應該好好睡一晚上覺。
馬芸芸哼了一聲,真想對著這菩薩一樣的老頭子大吼大叫。她還是壓住了自己的火氣,含著淚說:「我無家可歸了。那屋子是劉大為的,到處都是他的東西和氣味,住那裡我就做噩夢。」
劉總明白她想說什麼,眼睛看著窗外,那裡一片耀眼的強光晃過,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汽笛聲像一串得忘形的笑。他對著窗外,像是在給另一個人說話:「曉曉今天回來陪我,她現在該渡江了吧。」
馬芸芸說:「我不會去你家的。」
劉總說:「我馬上給報社傳達室老頭打個電話,叫他給你安排個最好的客房。」
馬芸芸說:「你的女婿也一起來?」
劉總的臉陰沉了下來,紙菸在他手指縫中碎了,菸絲紛紛落到地上。他說:「他們也離了。」
馬芸芸什麼也沒說了。她心裡明白,看起來平和安謐的世界,其實是在默默吞咽和消化什麼東西。那東西混合了痛苦與歡樂,消化後就平平常常了,就什麼也看不出了。人們的生活照樣進行。
劉總把馬芸芸送到報社門前,從兜里掏出串鑰匙遞給她,說:「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我的屋子就屬於你了。我不在,女兒不會回來的。」
馬芸芸把鑰匙捏在手裡,濕漉漉的帶著他的汗腥氣。她目送他的車走遠了,也沒有進報社的門。她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鬧市,一家商場一家商場地亂竄,最後拐進了一家夜酒吧,要了一杯乾紅,在晃晃悠悠的鋼琴聲中慢慢地吞著。
酒吧里只有她一個這樣孤獨的人,她就下了狠心要喝個大醉。
酒吧老闆是個臉上閃著紅光的中年女人,一副政工幹部的模樣。坐在她的對面,說:「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吧?心裡不順也不能用酒來折磨自己。同上司有矛盾,就應該服氣,誰叫你自己沒出息呢?同丈夫吵架了吧?就看你老公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喜歡你就會服了你,就是你有滿身的瘡疤他也會心甘情願地嚼了吞下去。你老公拋下了你,有外遇了吧?那好,他有你也該有,誰享受不來誰就是傻兒。找個比他更好的,氣氣他,讓他回心轉意。你喝酒折磨自己算個什麼,你就是砍掉了胳膊與大腿,抹了脖子去上吊,他也不會心疼你半點。那正好順了他的心意,免了打脫離的麻煩,成全了他們的好事……」
馬芸芸只看見她嘴厚厚的嘴皮上下翻動,不知她說了些什麼。她心裡煩透了,酒也喝不下去了,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扔到桌子上一聲不吭地走了。
夜已經很深了,街上不見行人。只有很少的計程車晃著燈光在她身旁緩緩駛過。
她漫無目的地走,從江岸刮來的濕潤的夜風朝她身上灌著,她覺得身子都快凍僵了。她抱著身子拐進了夜場電影院,買了票,在黑暗中找了個椅子坐下。銀幕上演的什麼她沒看,頭昏沉沉的歪在了椅背上。
她睡著了,眼前又出現了藍幽幽的北海。一艘掛著藍色風帆的船朝她靠來。她看見劉大為穿一身雪白的西裝,站在船舷上向她瀟灑地招手,英俊極了。她手一揚,身子輕飄飄地飛起來,朝劉大為飛去。劉大為拉著她的手,說他又結婚了,是同一位漂亮得眨一眨眼睛都會閃一片亮光的女人。她憤怒了,對著他吼叫,誰不知道那女人是誰?羅盈盈,我的老下鋪,放個屁整個床都在搖晃的臭女人!誰不知道你與她早就勾結好了,用這麼多年的時間來害我吧。劉大為矢口否認,什麼羅盈盈,這麼多年我連她的模樣都回憶不起來了。劉大為把新娘子從艙內牽了出來,馬芸芸驚得大叫起來:竟然是那個胖胖的,說話囉里囉唆的酒吧女老闆……
馬芸芸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影劇院裡的人早已走光了。她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整整容,才發現自己的掛包不見了。天呀,裡面除了有幾千元錢的銀行卡,還有她的身份證、手機、化妝品……她最心疼的是那瓶「保奈兒」香水,為這瓶香水的失竊,她好幾天都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沒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