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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晃動得厲害(2)

2024-10-03 20:39:36 作者: 嘎子

  船晃動得厲害。

  除了這行走于波峰浪谷似的晃動,感覺不出船在移動。船很破舊,黏糊糊的甲板好像從來就沒有沖洗過。馬達聲鋼鋸似的在耳內鋸來鋸去,船上便瀰漫了一股悶人的腥臊味。侯一桃想看看船邊,看看船頭劃破的江水,可船舷四周圍著一人多高的尼龍布,什麼也看不見。侯一桃覺得船里的人像一群趴伏在木腳盆底的螞蟻,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

  大約快靠岸了,隨著汽笛幾聲尖叫,甲板上的人又擁擠起來。船尾甩動了一下,沒有依靠的人便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又彈了回來。有人罵這開船的人可惡,真該一刀一刀地切割。船尾像有非常敏感的神經,受不得刺激,又重重地甩了一下。侯一桃便聽見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亂糟糟的人群便吵嚷著朝船尾擠去。

  侯一桃看見船的尾部尼龍布撕開了一個大洞,布片在風中旗幡似的飄動。布遮擋的地方竟然沒有欄杆,四處也找不到救生圈。洞外是黑乎乎的江水,浪很急,嘩啦嘩啦涌動的潮水聲壓過了吵吵嚷嚷的人聲。

  那個曾嘲笑他腳底踩了濃痰的胖女孩哭叫著,讓擁擠的人群推來推去。他擠過去,把她拉到船艙邊上。她還在哭,書包背帶也擠斷了,提在手上,書包上滿是污泥。他問她:「你的夥伴呢?」

  她只是哭,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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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四周看了看,沒那個女孩子的身影,人群似乎更混亂了,船晃動得很厲害。他又問:「你的夥伴呢?」

  她揩著讓淚水泡紅了的眼睛,說:「落水了。」

  他激怒了,搖著她的身子,說:「你說清楚點!」

  她有些害怕他,抬起頭看看他,又嗚嗚哭起來。他厲聲說:「哭什麼!別哭好不好?你夥伴呢?說清楚點!」

  她仍然哭泣,說:「落水了。她撞在船邊上,就撞破一個洞,落進水裡就看不見了。」

  他真不敢相信,一個那麼清秀單薄的女孩子,竟然把結實的尼龍布撞開一個洞。不過這條破船還是讓他害怕起來。這不是船,是一條讓機器推動的船板溜滑的破舢板。這舢板就來來回回地行駛在湍急寬闊的江面上。這船主的心也真狠,好像他載的不是一船生命,而是能給他帶來嘩嘩鈔票的貨物。

  船靠岸了,驚慌未定的人群又擁擠著跳上碼頭。沒人朝撕破的船尾望上一眼,好像剛才那件慘痛的事從來沒發生一樣。他拉著胖女孩說,等一等,我們找船主去。

  侯一桃拉著她的手,在簡陋的船艙內尋找,敲開了一間吵吵嚷嚷的屋子。屋內燈光很亮,像猛然伸過來的尖利的爪子在眼珠上挖了一下。煙霧瀰漫,酒味濃重,一屋子人圍一桌麻將牌,幾雙手在碎塊上嘩啦啦攪和著,像在攪拌一江的泥水。

  「找船主什麼事?」一個讓酒水刺紅了眼珠的矮胖子歪著圓頭問。

  「有人掉水了。」他說。胖女孩害怕地靠著他的腿。

  「那有什麼奇怪的。落水了,游上岸不就行了。」矮胖子叭地打出一張牌,興奮得鼻尖湧起一團潮紅。

  「是個小女孩,很瘦的小女孩子,是她的夥伴。」他把胖女孩往前推推,胖女孩又嗚嗚哭起來。

  「哦哦,一個小女孩子,算她倒霉了。」矮胖子又叭地打出一張牌,晃著腦袋說。

  侯一桃讓他冷漠的樣子激怒了,一種家族遺傳的雄氣在心內升騰。他大聲吼叫起來,一拳砸在桌子上,把麻將牌砸得四處亂飛。

  「他媽的,他媽的!這是一條命呀!」

  一屋子的人全站了起來,憤恨地看著他。那個矮胖子跳過來,揪住他的領子往屋外拖,噴了他滿臉帶酒臭的口水:「你娃乾燥!想找死我綁你起來扔進江里退退火氣!」侯一桃硬著脖子,抓緊門板說:「你敢!」他又用力一拖,說:「看我敢不敢!」胖女孩抱著我的腿哭喊:「叔叔,你別去死!」

  侯一桃反過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對著他的鼻尖大吼一聲:「好,要死我倆一起去。」拖著他搖搖晃晃地朝船舷邊靠去,那裡是黑洞洞的江水。矮胖子讓他不怕死的樣子鎮住了,鬆開手,抱住了船舷邊的木柱子。他想不到,那麼狠的人也怕死,就又揪揪他的領子,說:「要死大家去!」

  船搖晃起來,一股發霉的魚味直往鼻孔內鑽。風很猛,刮在臉上冷冰冰的,不知是江水還是雨點子。他倆在船邊僵持著,一屋子的人站在他們四周,像傻了樣的不知所措,沒有人上來拉他們一把。

  「胖兒,啥子事?」

  一個面頰精瘦的中年人嗵嗵嗵踩著船板過來,對侯一桃點點頭,又對矮胖子說:「胖兒,放開他。」

  矮胖子聽話地鬆開了手。中年人對侯一桃笑笑,說:「我就是船主,有什麼事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又瞪了矮胖子一眼,說:「你這裝豬糞的腦袋,我對你說過多少遍了,對顧客要和氣點,顧客是我們的上帝嘛。」

  矮胖子不服氣地理理扯掉扣子的衣領,說:「是他自己來搗蛋的。」

  侯一桃又朝他的臉一聲大叫:「是你們不把人命當作命!」

  船主驚怪地望著他,說:「你說話要注意別咬了舌頭了,誰不把人命當作命了?」

  侯一桃說:「剛才有人掉水了,你知不知道?」

  船主沒回答,一雙讓江風刺滿了血絲的水泡眼在侯一桃臉上滾動,他感覺到的卻是一隻生滿尖刺的蟲爪在臉上爬。船主多皺的臉皮顫了顫,顫出幾聲笑來:「嘿嘿,你是落水女孩子的什麼人?」

  侯一桃把那胖女孩推到前面,說:「是她的夥伴。我嘛,一個同船過渡的人。我是晚報的記者。」他說了這話,心裡是虛的。他兜里只裝了一張見習記者的合同,去那裡還不知道干不幹得上記者。他生怕他們檢查記者證。

  船主卻顫著臉皮,冷笑了幾聲,說:「是記者?好呀!想寫我們?好呀!這條風光號渡輪是該在晚報上風光風光了。」他一臉苦相,說這條船是從建國初期開進新世紀的,與他同齡。他堅硬的牙齒都開始蟲蛀脫落了,船還不破破爛爛才是天大的怪事。船破該換新的,可公司年年虧損,沒錢呀!他說,這可是社會問題呀,是該在報紙上曝曝光了。現在希望工程資助失學兒童,也該資助資助我們破爛企業呀!都干社會主義,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們和大家一同興旺發達呢?我們也是社會主義的希望工程,看看,渡江過河的人,哪個不是懷著希望來來去去的呀!

  他的臉皮也真厚,讓侯一桃心裡一陣難過。侯一桃臉朝向骯髒的船甲板,心裡又一陣噁心。

  「傷了人命該咋辦?」他說:「這條船的安全設施這麼差。」

  「坐我的船,是該對大家的安全負責。」船主又看著胖女孩,問:「喂,小妹崽,你們的船票呢?」

  胖女孩說:「船票讓艷艷揣著的。」艷艷就是那個落水的小女孩。

  船主失望地拍拍她的腦袋,說:「你們該揣好船票呀,那上面有顧客的人身保險。」他又一笑,說:「不過,有證人也行。哦哦,你們兩人也算是證人嘛。明天早上,你們可以帶著死者的家屬來找輪渡公司,找我們風光號渡輪,我們會給你們個說法。嘿嘿,賠命我們是賠不回來了,賠點錢是可以的。」

  侯一桃望著油黑的江水,沉默了。他還能說什麼呢?讓船主用江水捏一個鮮活的生命嗎?能有個說法就行了。

  侯一桃帶著胖女孩離開渡輪時,船主緊靠著他的肩膀,悄聲說:「我也是晚報的熱心讀者。你們晚報我每期都看。」他的臉變得神秘極了,對著侯一桃的耳朵問:「報上登的那個碎屍案破沒破?」

  侯一桃說:「破了。那不是人屍,是狗屍。狗主碎了它,大約是想包狗肉餃子吧!」

  船主驚疑地瞪大了那雙布滿血絲的水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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