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雕塑似的狗
2024-10-08 12:08:30
作者: 嘎子
我背上了挎包。措嘎阿嬸朝桌上的碗指指,眼內盈滿了淚。碗裡是她早為我倒上的青稞酒。我喝了酒時,看見她皺巴巴的臉緊縮著,眼一閉一串濁淚掉了下來。她一句話也沒說,朝屋外走去,嘴唇快速地蠕動著,沒有聲音我卻能感覺,她是在為我念誦法力無邊的六字真言:哦嘛呢叭咪哞……
我跟著她走。寨子裡很安靜,泥濘的路上只有幾個小孩在玩,守門的狗全躲藏在屋裡朝我吠叫。我抬頭,見每一孔窗洞裡都有一雙眼睛在送我。寨里人總是這樣護送客人,默默祈禱,用真誠的眼睛盼你再來做客。
踩著鋪了濃霜的凍得硬邦邦的小路,經過每一棵生著枯皮的楊樹,我都伸手去撫撫它冰涼的樹身,我的耳朵總是直直的伸著,我能聽見寨子和荒野與我告別的非常生動的言辭。我的鼻腔酸澀,心內卻有滾熱的東西在涌動。我知道自己如果忍受不住,便會仰頭像個傷心欲絕的男人那樣,對著冷凜的寒風號啕大哭,把悲憤和勇氣全扔在這片枯黃的蒼老皮毛似的土地上。措嘎阿嬸等在路旁,讓我走在了前面,才悄悄地在後面跟著。她的誦經聲便很有韻味地繞著我的腳步。
就在那一刻,我眼光緊追著一隻孤零零的鴉雀低低地貼著霜土飛去時,我的心內很奇怪的跳出了那位俄羅斯老頭納波科夫在《洛麗塔》里的很經典的話:
洛麗塔,照亮我生命的光,點燃我情慾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頂到硬齶做一次三段旅行,洛,麗,塔……
當我的澤珠在我舌尖上滾動時,沒這麼複雜,也沒有轉彎抹角,澤——珠,一個起點,一個終點;一個開始,一個結束,單純而乾脆。就像舌尖品嘗到甜甜的味,消失後留下記憶中還是甜甜的味。我感覺到淚水把眼珠淹沒了,我心內有團烏雲在漸漸長大。我再回想澤珠的模樣時,烏雲把我的眼睛染成了一片昏暗。
我回憶不起澤珠的模樣了,她的純淨的笑聲從我心裡蹦跳出來,也是淹沒在塵世中那些奇奇怪怪,毫無生氣也無真實感覺的嘈雜刺耳的笑聲里。
哦,我的澤——珠,一個起點,一個結束。我傷心的是,結束了,就再也尋不到起點的任何痕跡。我回頭看一眼站立在冷風中的寨子,看一眼那一幢幢或灰黃或雪白土樓,一咬牙轉身朝寨子外大步走去。
我知道,這一去就再也不回頭了。
巨大的乖熊蹲坐在讓越來越猛的風颳得慘白的老土牆下,像一塊木頭隨意砍削雕出的座像。我來到它身邊時,它的頭仍然高傲地抬起,朝向山下。它身上已堆滿了細鹽似的雪粉,腳底竟然結上了一層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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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朋友,你怎麼不站起來送送我?」我說。
它還是沒動,粗硬的毛在風中顫抖。
「你應該回屋裡去,回到措嘎阿嬸燒紅的火爐邊去。這裡好冷呵,你會凍死的。」我拍拍它的身子,又驚恐地縮回手來。它身子硬邦邦的,像凍成的大冰坨子。我才發現,它的大張的眼睛讓飄飛的雪粉堵塞了,乾燥的鼻尖凍裂了條條血口。
「它死了,靈魂找朗卡措去了。」措嘎阿嬸站在我背後說,又把超度亡靈的經文念誦得很有韻味。
「它死了。」我說,順著它昂起的頭朝它在最後一刻看的地方望去,那裡淹沒在厚厚的雪霧裡。風從那裡刮上來,打著旋把淺淺的雪粉吹得漫天飛揚。那裡是一片枯黃的土地,春天裡生滿了綠草和鮮花,現在就是一片枯黃。我像讀懂了這塊土地,明白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遠追不回來。青春是同土地一起青春,蒼老也是同土地一起蒼老。
只有記憶是不死的,它留住的東西會封存很好,像窖著一窖好酒。沒有過去,沒有現在,只有永恆。
我笑了,朝雕塑似的狗,朝同樣一臉溫暖的笑的措嘎阿嬸笑了,舉起手來做了個告別的手勢。我什麼也沒說,就大步朝狗頭指向的地方走去。我看不到他們時,我知道我也淹沒在濃濃的黑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