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別想畫走我的狗
2024-10-08 12:07:52
作者: 嘎子
澤珠看著我的樣子,開始有些驚訝,接著便忍不住格格格笑起來,捧著肚子腰彎下來,彎下來,又癱在地上,身子還不停地顫,笑得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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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臉變了,有些火燒過的感覺。歌聲停下來,一臉的疑惑看著她,說:「怎麼了?我唱得太難聽了嗎?」
她一邊笑一邊喘,說:「你唱得真怪,怪極了。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唱歌的,我家的氂牛都沒像你那樣叫過。」
她說得我臉更燒了。我對自己唱歌很自信,在城裡唱卡拉OK,我的歌聲常常引來一片掌聲,特別是鄂語流行歌,都說很像香港的某個天王級歌星。
澤珠說:「我們草原的人不這麼唱。他們的嗓子會騎馬一樣騎著天上的雲,歌聲會升得很高很高,再從天空落下,你就會看到歌聲都生出了五顏六色的翅膀。你會覺得這世上所有的好事情都是歌聲變成的。」
我又有些失落了,垂著頭看地上的一隻只跳來跳去的螞蚱。我伸手捉了一隻,另一隻卻跳到我的手背上,尖尖的腿抓住我,是在報復我想傷害它的兄弟。我放了螞蚱,另一隻也一彈後腿跳進了草叢。小狗過來舔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的傷心。我把狗放在膝上,把它皮毛上的干硬的泥土摳下來。澤珠看著我笑,也跳上我剛才站的那塊石頭上,又看著我笑笑,臉紅撲撲的,眼睛卻更亮。我把狗朝她舉起時,一串清亮極了的聲音從她嗓子深處淌了出來,越來越亮,像呼啦啦飛起的一群閃動五彩羽翅的鳥,朝太陽飛去時,化作了炫目的金光。她的聲音同草原一樣沒有任何污染,純正的潔淨的,像這裡的水和山,像這裡的天空和雲朵,像這裡的炊煙和畜群,像這裡的奶茶和純酒。我從沒有聽過那麼純的聲音,歌曲的意思我一句也聽不懂,可我的心卻讓她的歌俘虜了,同歌聲一起高高飛起時,我的眼前變得無比的遼闊。
他把一句高音唱到最高處時,我似乎看見高高的雪山臥在我的身子下,溫順得像頭得到撫愛的母牛。
她捂住羞紅的臉,蹲了下來,背心顫動著連聲說:「羞死人了。我唱得不好,羞死人了。」
我朝她走去,雙手舉起像捧起一根哈達。我走過去,做了個把哈達掛在她脖子上的動作,說:「蒼天作證,你的嗓音是天底下最美的嗓音,比我聽見的世界上最最有名的大歌星的歌,都要強一萬倍。看看,我用陽光和高原的風給你織成的哈達,掛在你的脖子上,多麼的高貴和美麗呀!」
她仍然捂住臉,說:「你別說了,羞死人了。」
太陽偏西一點,山色暗了下來。向下伸延的草地由明到暗,像伸向一個煙霧迷茫,神秘無測的虛空。我激動起來,這時候山的剛勁的骨骼與草原柔軟起伏的線條更加清晰,畜群與帳篷都自然有序地撒播在原野上。我掏出筆來,打開速寫本,筆激動地顫動,炊煙、帳篷、山巒、河流都深深淺淺地塗抹在本子上。我在前景靠左加了奔跑的狗,覺得不夠,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沉思什麼的澤珠,也許上側面,她臉上與身體的輪廓美極了,像刻在木板上的畫。睫毛與微微上翹的鼻頭,緊抿的嘴唇都透出純淨無邪的美。我抹禿了畫筆,激動的心還行在波峰浪尖。
她衝過來,瞧著我的畫,嘴唇不滿地一翹,手指在畫上人像上一抹,說:「畫很好看。這裡沒有人,怎麼畫上了一個人?」
我說:「那裡是沒人,那個人剛才坐在那邊。」我看看她剛才坐的那個地方,笑著說:「我就用眼睛這麼一拖,就把她拖過來了。」
她的嘴翹得更高了,聲腔中有些生氣,說:「你畫的是我,就把她擦了。」
我說:「你那麼好看,就不要我畫一張你嗎?」
她說:「不要。你用照相機給我照相,想照多少張就照多少張,我沒一點意見。畫我就不行。」
我說:「你是嫌我畫得不好?我可是省里得過大獎的畫家!」
她手在畫上狠狠一抹,畫上的人成了模糊一團,說:「我就不想你來畫。還有這隻狗,你也別把它畫走。」
我傷心地沉默地望著地上的畫,炭粉已抹成漆黑一團,像堆在山腳下的垃圾。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不覺就把這麼純的女孩子得罪了。我只有沉默,在越來越冷的風中沉默起來,才能感覺到我與她之間有堵堅硬的石牆,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回到寨里,天已暗了。
朗卡措阿意已熬好了茶,在等我們。吃了飯,天就冷了,風一吹,還有細碎的冰屑飛進屋內。阿意去拴好畜圈,給馬添了草,就回到墊子上,默念了一會經,歪在羊毛氈片上睡了。我把照相機摸出來,一塊一塊拆開,用柔軟的綢子擦拭。其實,相機早擦拭得發亮,我還是想擦,那只是種習慣。澤珠蜷曲著身子,坐在火旁。她皮袍內攏著小狗,毛領高高立著,臉陰在暗處。只一對眼睛亮亮的眨著火苗子。要是過去,她早伏在我的身旁,看我拆擦相機,提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今天她不想動了,草灘上的怨氣還堵在她的心頭,同屋外的旋風一起呼嘯。我朝她輕鬆地笑笑,她也不理睬,把懷中的狗抱得更緊。
我又掏出了速寫日記,翻了翻,儘是些草灘河岸和牛羊,沒有人的寫生。我的文字描寫也是單單調調,簡明扼要。像在草灘上隨手扔的幾塊石頭:陽光。沒有風。草地很綠。牛羊低頭吃草……
我拿起筆,畫了崩孔(土屋)內的爐灶、鐵鍋和雕花柜子,畫了貼在柱子上的幾張佛像。我沒畫像石像似的澤珠,沒有畫歪睡在墊子上的朗卡措阿意。鍋里的茶噴著香噴噴的熱氣,把暖融融的氣味送進我的凍了一天的心裡。火燒過的牛糞味與神龕上的藏香散著松樹與嫩草的香味,只有住在帳篷內,與這潔淨的天地結合一體,才能嗅到這麼純淨的香味。我對她說:「你還不想睡?」
她沒回答,也沒動。
我說,我再也不畫你了,不畫這裡所有的生物了,行不行?
她還是沒動。
火快燃完了,鍋里的茶吐的白煙也弱了。有寒氣從背心處刺進來,擁抱了全身。我裹緊了毛氈,歪在地上,說:「我累了。我想睡了,在夢裡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她用一根木棍在火里刨了刨,火又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