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宮道打馬
2024-10-08 12:06:08
作者: 桃腰
滿屋的宮女太監立時跪了一地,誰也不明白一向寬和的皇后娘娘為何會發這麼大的火。恬姑娘似乎也並未說什麼了不得的大逆不道之語。娘娘怎麼就生起氣來了?!
這些人中小珠最為緊張,跪下時有意向前一步,擋在嚴恬身前。
皇后看著跪了一屋子的人瞬間冷靜下來。剛剛因被拆穿心事而生出的惱羞成怒,此刻也慢慢平復下來。她看著地上病病殃殃的嚴恬,忍不住嘆了口氣。先上前將她扶起,又揮手退下屋內眾人。
小珠連忙幫著把嚴恬扶上床榻,本不想走,卻也被嚴恬拍了拍手背給打發了下去。
「性子這樣直,嘴巴也這樣直,雖然有才幹卻全是得罪人的才幹……這將來可如何是好呀?」
皇后娘娘的話,是真真切切地為她憂心。
所以我才不會進宮,死也不會。嚴恬垂下眼睛心中暗暗對自己說道。
皇后娘娘卻不知道她心裡這番混帳話,伸手拿起梳子繼續替她抿著頭髮,「大概你年紀尚小,還是小孩兒心性,有些道理知道得並不太清楚。女人這一輩子呀……」她突然頓了一下,隨後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快不快活的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夫君是否康健,你是否能誕下子嗣,你是否足夠賢惠,讓夫家人丁興旺香火綿延……」
「娘娘,您從來只想這些嗎?那您自己呢?您從來不想您自己嗎」
「你這孩子!」皇后娘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卻還是極有耐心地跟她講著道理,「沒有夫君和孩子,哪裡有你?他們若過得不好,你只會過得更加不好……」
「這多可笑。」嚴恬垂下眼睛喃喃道,「女子也是個人呀,可卻似乎並不被當成個囫圇個的人來對待。這一塊兒是丈夫的,丈夫不好,你的這一塊兒便不好。那一塊兒是子嗣的,若沒有子嗣,你也就少了那一塊兒。從開始到最後女人一直是支棱破碎,從沒當過完整的自己。連快活都不能完完全全只為自己快活。哭是為別人哭,笑是為別人笑。那她自己呢?她自己又在哪裡?」
「這是什麼瘋話!」皇后娘娘徹底皺起眉頭,可面上並沒憤然怒斥,只是聲音中有無盡的疲憊憂鬱,「做女子的本就該安分守己,三從四德。本宮不管你剛剛這番話是別人教給你的,還是你自己想的。只勸你這些話從今往後起就撂開手去,不要再提。這宮裡……也不是能說這種話的地方。」
嚴恬抬起頭看著皇后,她們有各自的角色,站在不同的立場,誰也不能說服誰,嚴恬也從來沒有想說服過誰。她嘆了口氣,「娘娘,椒陽宮中……人太多。而人心卻恰恰又是最難揣測的東西……」
她想給皇后提個醒,卻不知該如何說起。嚴恬並沒有自己中毒的證據,也不知道下毒人的動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麼毒。皇后再如何和善溫良,也斷容不得有人構陷後宮,更何況事發之地還是她的寢宮!
嬪妃打鬧、宮人紛爭,到底不過都是些小事,說句皇后才淺也便罷了。可若有人在後宮中毒,那便是天崩地裂的殺頭大事!事涉皇上太后眾皇子公主的安危,後宮竟深藏殺器?皇后難辭其咎!如若事發,屆時定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本宮知道你心地赤誠。」皇后果然並未完全聽懂,卻還是被點透了一點兒。「你放心,本宮……」
「稟娘娘,太后派來接嚴姑娘的人到了。」
這晦暗不明的話題就此戛然而止。嚴恬被人扶出了清風小築,帶著滿心的憂慮上了太后專門賜下來的肩輿,在皇后的親自目送下緩緩離開了椒陽宮。
她回頭望了望,藍天金輝下,那四四方方天地中的皇后娘娘,雖被前護後擁,卻顯得十分孤獨寂寥……
「娘娘,這幾日一直未招餘生歡入宮獻技,今日可要聽琴?」
「招他來吧。」
這宮中的日子實在太過漫長,總得找些事情來做才能熬得過去呀。
……
紅牆翠瓦,花木蔭蔭,光潔的青石宮道長長向前延伸,似一眼看不到盡頭。雖陽光正好,可嚴恬的心裡總有一絲陰霾揮之不去。
二伯母回府後定會將宮中情形同祖父、父親等人商議。他們又會做出什麼決斷。如今看來皇后娘娘和太子身處漩渦,卻懵懂不察,只怕將來會有大禍臨頭。
還有秦主恩,他是否已經查明了那毒?他現在又在做些什麼……
正胡思亂想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了嚴恬糾纏的思緒。小太監們抬著肩輿慌忙讓路,一行人避於牆下。嚴恬尋聲望去,正與一個身著朱紅織錦劍袖的男人四目相對。
那男人看著也不過二十多歲,可神情倨傲,氣勢迫人,頗有幾分目空一切的架勢。看見嚴恬一行,他先一勒韁繩,停下馬來,借馬打盤旋之際,居高臨下地打量了嚴恬一番,隨後也沒多說其他,猛然一抖韁繩,又繼續打馬前行,那群已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太監們只好繼續跟在他身後接著跑。
「這是誰呀?」嚴恬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皇宮禁院內,竟然有人敢大搖大擺地於宮中打馬飛馳。
「這是淑妃娘娘的弟弟,劉峰劉將軍。」因嚴恬現下還在病中,為穩妥起見,太后派了身邊的瑞嬤嬤過來接人。此刻瑞嬤嬤看著劉峰遠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這位劉將軍在西北立了軍功,現如今被調回京任御前侍衛飛鳳營統領。皇上念其有功,賜宮道打馬,麟趾殿御宴,淑妃娘娘姐弟相見,難得的恩典體面。」
雖是皇上下旨欽賜,但劉家小兒這番作派未免有點太過招搖。瑞嬤嬤跟在太后身邊這麼多年,大風大浪見得不少,嘴上雖未說什麼,心裡卻已有了些不好的評判。
嚴恬聽後心裡卻是不免又多想了一層。劉家乃京城一派,皇上如此大張旗鼓地施恩劉峰,推崇其軍功,這裡面難免有後浪替換前浪之嫌。至於劉家這個後浪,催替的自是遼東舊部這個前浪。劉峰的這次軍功許是不大。這些年來也就前次黃家軍大戰回鶻薩里部那場算得上是大役。其餘時間雖小有騷擾,但也算太平。否則真有大戰,官府邸報不能全無消息。那麼皇上如此造勢,其聖意也就不難揣測了。無非是先拿劉峰的軍功作個噱頭,但畢竟這軍功太小難以服眾,於是再將其調回京城,渾身渡層金羽,如此將來飛升派去邊地軍中再任高職也就有了服眾的資本。
皇上這是將來要重用劉峰呀。就如方玉廷一般,都是將來派去軍中替換掉皇上看不順眼的那些老牌勢力的人選。方玉廷的優勢在於雖出身遼東舊部,但族中無人,格性孤直,可做直臣。劉峰則在於出身京派,與遼東舊部是天然的牽制關係。再加上年前皇帝有意保下的西北黃家小將黃啟鋒……
永治帝似乎在布一場很大的局。看似引遼東舊部與京派水火不容,他從中制衡,可細細想來似乎黨派之爭並非重點,他要做的是以新替舊,穩固基石。換掉那些樹大根深的舊勢力,用這些他一手提撥起來且對他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新人」去破舊立新。他要的是建造一支只完全忠於自己的新勢力。那麼如此說來,皇上會不會對宮中勢力也有此意?!
嚴恬心中不禁陡然一驚。自己會不會就是宮中那把被皇上選中的「破舊立新」的刀?而要被破的「舊」,是太后?還是整個後宮?
自己中毒到底只是一場臨時起意的嫉妒,還是破舊立新的前戰?!嚴恬只覺如冷水澆頭,霎時寒徹骨髓,冷汗淋漓。這份驚恐致使她到了慈寧宮後,仍有些渾渾噩噩,神思不屬。
好在太后慈愛,見她如此認定是大病未愈又挪宮勞頓,以致心神疲乏。於是趕緊又去請了太醫來好一番看診,在得到「不過體弱,仔細調養也就好了」的答覆後,方才鬆了口氣。忙讓宮人將嚴恬好生送去之前收拾好的飛紅閣歇息。
「這一路上,依你所見,這丫頭如何?」嚴恬走後,太后嘆了口氣,邊端起茶碗邊問向身邊的瑞嬤嬤。
「回娘娘,老奴愚笨,只短短一段宮道之行,倒看不出太多什麼。不過是離開椒陽宮與皇后娘娘告別時嚴姑娘禮數周全,不驕不躁,未有失禮。上肩輿前,嚴姑娘先以晚輩禮給老奴道了聲罪,似頗知道敬老尊老,家教很好。一路上一直氣度沉穩,行止端莊,既無因被太后看中而得意張狂之態,亦無畏縮懼怕的小家子氣,不卑不亢,有大家之風。只是……」瑞嬤嬤稍稍頓了頓,「今日走到紅牆夾道時,正逢淑妃娘娘的弟弟劉峰將軍奉召打馬進宮,因行得急了,便被嚴姑娘注意到,問了一句……」
「哦?奉召打馬進宮?還是在紅牆夾道那麼窄的地方急駛?倒不怪嚴家丫頭奇怪問上一句,是個人都會奇怪,都會問上一句。你告劉氏的這一狀,哀家收到了,告得有理。」
「老奴不敢。」瑞嬤嬤忙跪下請罪,「老奴並無搬弄是非之意。」
「你起來。說個實話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呵,有些人也確實猖狂太過,應該找個厲害點兒的管管他們才是。」太后撂下茶碗看著正起身的瑞嬤嬤,「照你這麼說這嚴家丫頭倒個知禮懂事兒的。這很好。
「看來還是皇上獨具慧眼,一挑一個準兒。」瑞嬤嬤露出個讚嘆的笑來。
可太后卻沒有笑,只是搖了搖頭:「不過只這一會兒的見聞,卻不能這麼較易下結論。畢竟是要入宮來擔大任的人,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更何況她……」
太后娘娘後半截的活戛然而止,過去的事倒不必再提,只要入宮後嚴恬能本分守禮也就罷了。到時候該避的嫌自然也就避了。她揮了揮手,「這幾日她在這兒養病,你們也正好替哀家好好看看,若有什麼不妥也能提早教導。」
「能得娘娘教導是這姑娘的福氣。」
太后娘娘卻沖瑞嬤嬤擺了擺手,隨後垂眸又嘆了口氣。
飛紅閣內,被安置好了的嚴恬喝了藥後似乎累極,側臥在床上雙目微閉,仿若已經睡著。被派來伺候的大宮女祥雲悄悄遣退了屋內的宮人,只留下小珠值守。
屋內靜悄悄的,香爐升起安神香的煙霧,嚴恬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慢慢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來。這是在慈寧宮偏殿內等候太后接見時,不知是誰塞給她的。她並沒來得及看清那人的長相,只記得身形很快。這人大概是秦主恩或長公主放在宮中的耳目。可如此就被起用了,其實非常危險。
危險的不光是長公主的宮中耳目有可能暴露,危險的還有那紙條上的三個字,「夾竹桃」。
嚴恬終於知道自己身中何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