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文強走進只為他一個人敞開的文史專員辦公室,想起了艾青的一句詩:房子在地球上,地球在房子裡……
2024-10-03 20:04:05
作者: 黃濟人
文強把自己喻為老中醫,意思是越老越有活干。他要乾的活確實不又少,他想乾的活那就更多。早在80年代中期,1975年獲赦以後去美國定居的原國民黨國防部第二廳少將副廳長沈蘊存,就把段克文的《戰犯自述》寄給文強。文強把這本書帶到文史專員辦公室,然後以學習組長的身份,召集了一個必須具有軍統身份的文史專員方才有資格參加的小型座談會。
文強先翻開這本書的扉頁,把沈蘊存寫在上面的話念給大家聽:「段克文小子的狂吠,損害不了共產黨改造政策的偉大勝利和重大影響!」然後開宗明義地說,「段克文是軍統系統獲赦人員當中的敗類,他這本書的內容大家都知道了,你們看如何應對才好呀?」董益三一巴掌拍在木椅的扶手上:「真他媽的胡說八道!恩將仇報的傢伙,這不把我們的良心也給賣了嗎?」「是呀,是呀,一顆耗子屎砸了一鍋湯!」沈醉一屁股坐進沙發,「現在好了,人家會說,不,要是換成我,我也會說:這幫老傢伙喝足睡夠了還整天豬不是狗不是的,其實呀,一個二個都是些活不耐煩了的東西!」文強用鋼筆敲敲桌子:「現在不是聲討大會,我要大家找到應對方法!」
董益三猛地扔掉手中的菸蒂:「那就揭露他!文大哥,段克文是我們過去軍統局的少將專員,如果我沒有記錯,他那個少將軍銜來路有點兒不正吧?我是解放前兩年聽你隨從參謀說的。」「哦、哦,你倒把這件事給我提醒了!」文強拍了拍後腦勺,「我在北平當軍統局北方區區長那陣,段克文是我的上校科員。有次我回南京,他竟在我的隨從參謀的辦公桌上偷蓋了我的私章,然後自己填寫了一張標明是少將軍銜的便條,當夜投奔到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那裡。」說著說著,文強的眉心隆起一個疙瘩,「不過,揭露段克文這樣的事情,和駁斥他的《戰犯自述》,又好像沒有多大的聯繫。我在想,如果要針鋒相對的話,一是由我們有軍統身份的人寫文章,二是也寫監獄生活。反正他寫他的,我們寫我們的,大家意下如何?」沈醉搖搖頭:「我們的監獄生活,黃濟人不是寫了本《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嗎?已經寫過的東西,沒有必要重複。」「那倒是兩回事。黃濟人寫的是戰犯群體,有嫡系,有雜牌,而且主要寫的是軍事將領。」董益三又點燃一支煙,「我們這本書只寫軍統系統的戰犯。軍統特務的改造既有針對性,還有特殊性,如果寫得好的話,更有可讀性……」小型會議總算有了決議,達成共識。至於誰人執筆,沈醉說他文債太多,董益三說他病痛不少,最後確定由文強操刀,年內殺青。
為了與自己的《新生詩草》構成系列,文強把這本書取名為《新生之路》。他開篇寫道:「我並不想多費筆墨,同極少數人唱什麼對台戲。我只是根據個人的回憶,實事求是地把自己的新生過程記述出來。誰是誰非,還是讓廣大讀者去評論吧。」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文強的《新生之路》寫寫停停,停停寫寫,從80年代中期寫到90年代中期,一直沒有脫稿。與之相反,他的《新生詩草》卻進展神速。由於把新生的概念延伸到獲赦以後,他把近期的詩作也全部錄入,只是有些詩作他寫得很痛苦,錄入時也很沉重。黃維走了,方靖走了,鄭庭笈走了,沈醉和邱行湘也走了,而後面三位居然是同一年去世的。遵照沈醉的遺願,他的遺體還捐給了北京醫院做科研用。
文強在《悼鄭庭笈老友》里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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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三傑將星沉,壽逾長春九十齡。
聲若洪鐘叩天府,心如秋月照瓊林。
文昌彪虎英名顯,黃埔蛟龍海宇欽。
大節不虧騰盛譽,榮哀國愛故園心。
在《吊沈醉老友》里寫道:
好友雲亡淚滴胸,騎鯨羽化近春終。
一生大志申無恨,兩岸知音失友鴻。
猶記英年君最少,敢雲成就亦先鋒。
人生道上無年序,留取丹心報國忠。
寫著寫著,文強終於寫不動了。寫不動的時候,他覺得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做對了的事情要堅持,做錯的事情要改正,那麼,耄耋之年的文強到底做錯了什麼呢?用他寫進《自傳》里的話說,「我一生三次結婚,最後這一次,是我自己搞壞了。這是我特赦之後所做的最大的一件錯事」。於是,為了改正錯誤,文強選擇了離婚。離婚的理由,除了性格不合、無法交流,他還告訴別人這樣的事:「蔣緯國來信,說你過九十大壽,我寄了一千元美金,你收到沒有?我不知道這個事啊!還有我的一些部下給我祝壽的贈禮,她都沒收了。我就裝作不曉得。」離婚之後的文強,竟有了獲赦的感覺,他逢人便說,我終於解放了,恢復自由了!
當然,這還不是文強最好的感覺。那日,他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篇文章,說的是十個戰犯的事情。說杜聿明宅心仁厚,脫胎換骨,至真至誠;說黃維剛直倔強,軍人本色,但命運多舛;說王耀武謹小慎微,卻又大起大落;說李仙洲年齡最長,但性情最暴,不懂處世哲學;說宋希濂儀表堂堂,好看不好使,只學用兵,不會打仗;說廖耀湘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文革」中被紅衛兵抽了一鞭,便心臟病發作,當場死亡;說沈醉濫殺無辜,卻又菩薩心腸,難怪著作等身;說陳長捷儒將風範,但遭遇最慘,「文革」中先把老婆殺掉,然後拔刀自刎;說邱行湘身材矮小,力大無窮,只適合摔跤,不適合打仗;最後說到文強,說他詩傑俠義,秋水文章,雖然經歷特殊,但是性靈普通,一個善良的老人而已。文強最好的感覺便來自對他評價的最後那句話。他不知道這篇文章的依據是什麼,但十個戰犯的結局,一個一個看下來,沒有一個能夠比得上自己,因為至少自己還活著。他在《自傳》里不無欣慰地說:「我家二十代以內都沒有九十歲以上的人,我現在活到九十多歲了,還在活!所以2000年世界老人節的時候,我很高興《北京青年報》給了我一個『世紀老人』的稱號,把我的照片登在報紙上,還到人民大會堂領了獎。」
從人民大會堂走出來,文強去了文史專員辦公室,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去那裡看上最後一眼。依然是青石台階,琉璃瓦飛檐。他緩緩走進機關大門,來到院壩中間的葡萄架下。乾枯的佝僂的藤子,不曉得什麼時候又冒出了新枝。枝頭嫩綠的葉片,厚厚的,毛茸茸的,用手托一托,還沉甸甸的。太陽升得老高了,葉片上不會沾有露水,借著透出枝葉的光芒,他看見滲透到葉肉和筋莖里的生命的流動了。辦公室的大門沒有上鎖,那是為他一個人敞開的。當文強走進去的時候,突然想起全國政協會上結識的朋友艾青。艾青送給他一本詩集,他特別喜歡裡面的一個句子,於是想到自己走了以後,這座作為文史專員辦公室的房子,也就從此在地球上消失了,但是,那不要緊,正如同這個句子所云:房子在地球上,地球在房子裡……
2012.12.12於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