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蓬頭垢面的突然出現在邱行湘的家門口,而且一住就是七天
2024-10-03 20:02:06
作者: 黃濟人
邱行湘對黃維家庭的不幸,悲傷不已,讓他痛心疾首的是,這種不幸沒有發生在黃維人生的低谷,而出現在黃維命運發生逆轉的時候。破鏡重圓的幸福才剛剛開始,家破人亡的痛苦便接踵而至,邱行湘不能不哀嘆人生無常,雖然他知道無論命運怎麼捉弄人,生活還得繼續。
邱行湘需要繼續的,是一篇題為《石牌要塞保衛戰》的文史資料的寫作。這篇文章的寫作他十年前就開始了。為著紀念抗日戰爭勝利20周年,《文史資料選輯》編輯部策劃了一個「抗日烽火」的選題,向他約稿。邱行湘剛剛寫了個開頭,「文化大革命」來了,選題被取消,選輯被停刊,好在他的手稿沒有被「紅衛兵」抄走。於是,當選輯復刊,選題依舊,編輯部再次向他約稿的時候,他鋪下稿紙,繼續著這篇文史資料的寫作:
我第五師受江防軍總司令吳奇偉的直接指揮,早於5月中旬,即由三斗坪渡江南進,集中於峽當口、高昌堰附近。原在宜昌對岸之我軍第十三師,與日軍主力激戰多日,於下旬全部向偏岩潰退,建制混亂不堪,第十三師師長曹金輪已失去掌握能力。時我第五師十四團早已占領陣地,掩護第十三師轉進。在此關鍵時刻,已有蔣介石電話通知吳奇偉轉令第十三師死守偏岩。上面不知下情,我接到吳奇偉電話,當即向退到偏岩的第十三師師長曹金輪轉告。曹驚魂未定。我與曹原為舊交,滿以為他可以在第五師的掩護下,將第十三師收容起來,結果曹二話沒說,隨著潰兵西去。
應該說,蔣介石要死守偏岩是正確的,戰區和江防總部對這戰略要點,沒有引起重視。第五師如不及早占領偏岩,對確保石牌戰略上和策略上的要求均會落空。第五師守住了偏岩,就是為石牌爭奪戰打下了勝利的基礎。第十三師西去以後,日軍尾追,第五師即與日軍激戰。日軍在空軍的掩護下,猖狂已極,根本沒有把第五師放在眼裡。而我們嚴陣以待,志氣高昂,決心用我們的血肉建立鋼鐵長城。隨後幾日,第五師接到江防總部命令,調整部署,以第五師、第八師、第十一師守備饅頭嘴,而就在偏岩到饅頭嘴這個開闊的山沖里,第五師斃傷日軍數千人,其空降部隊降落後,隨即也被我十四團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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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邱行湘聽見有人叩門。開門看時,門外竟站著蓬頭垢面的外甥黃濟人。邱行湘趕緊把外甥請進家裡,不勝好奇地問:「你不是在內江師專念書麼?」「是的,學校現在放暑假。」「那,你渾身塵土又是怎麼回事?」「我坐火車來的,買的硬座票,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也沒有洗臉。」「你千里迢迢跑到南京來,有什麼事嗎?」「有事。舅舅你過去是國民黨戰犯,你究竟是怎麼改造過來的,我想寫一本關於你在共產黨監獄生活的書。」「你這本書當然大有寫頭!」前慮盡消,邱行湘不覺高興起來,「不過,光寫我一個人不行,我在監獄當過學習組長,當過勞動標兵,但是還有比我表現更好的人。」「這本書不會是表揚稿,單去記錄好人好事。我想通過你坎坷的經歷,去寫你複雜的內心,在你人生角色發生變化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力量征服你的。」「嗯嗯,看來你學中文的,寫法和我們寫文史資料還有所不同。」邱行湘突然想到什麼,「那你為什麼不先寫信來,好讓我有所準備呢?」「害怕舅舅拒絕我,讓我的夢想化為泡影。」邱行湘點點頭:「看來你是下了決心的,我喜歡有決心有追求的年輕人。這樣吧,你就在家裡住下來,我好把我的過去從頭說起。」
黃濟人在邱行湘家裡住了七天。南京是他熟悉的城市,孩提時代他便是在這裡度過的。他想去看老師,去看同學,但是居然抽不出半天時間。來南京之前,他反覆閱讀了邱行湘在《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七輯上發表的《洛陽戰役將軍就殲紀實》,滿以為國民黨將領的猖狂進攻,抑或頑強抵抗,都是出於對蔣介石的愚忠。但是,採訪之後,他才知道真正能夠指揮他們的,還是他們的信仰。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的《革命青年》周刊上,發刊詞就是邱行湘寫的。除了向官兵灌輸「一個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的所謂正統意識,邱行湘還特別強調了自己的政治主張:
共產主義是舶來品,不符合中國的國情。國父孫中山先生正是從中國的實際出發,才提出了能夠拯救中國於水火的三民主義。三民主義是立國之本,國之不存,家之焉附?所以蔣介石先生說,如果被共產黨打敗,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所以蔣經國先生說,我們就是退到喜馬拉雅山,也要和共產黨戰鬥到底……
那麼,信仰的改變又是怎樣發生的呢?邱行湘告訴黃濟人,由於國民黨在政治上的爭權奪利,在經濟上的貪污腐敗,在文化上的墮落沉淪,最終造成軍事上的土崩瓦解。包括他在內的戰場最高指揮官,大都在開戰之前就發出了「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的哀嘆。就是說,三民主義救不了中國,而社會主義救得了中國,他們是在被俘以後才知道的。邱行湘說,他喜歡馬列主義的一句話——存在決定意識。當戰犯管理所讓他們走出監獄,看見新中國的面貌,看見老百姓的內心的時候,除了戴著有色眼鏡的,他們大多數都心悅誠服了。所以,邱行湘又說,他們這些身經百戰的國民黨將領,誰也不怕死,但是怕真理。如果說投降敵人是軍人的恥辱,那麼投降真理是他們的光榮。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黃濟人七天採訪,天天都有這樣的感受。當他合上厚厚的筆記本,揣著深深的感激心,就要打道回府的時候,邱行湘叮囑他說:「共產黨改造國民黨戰犯,這是一個宏大的工程。我能提供給你的,不過雞毛蒜皮而已。你要真正想寫好這本書的話,就一定要到北京去。」黃濟人點點頭:「你給我講了那麼多,夠得我消化一陣子了,所以我決定放寒假再去。」「那好,事先我會給北京的文史專員們每人寫封信。他們和我過去是牢友,現在是朋友,都會像長輩那樣關照你的。」邱行湘想了想又說,「不過,因為在國民黨軍隊同屬陳誠集團的緣故,我與黃維、方靖、楊伯濤等人的關係尤為親近,在這幾位長輩的家裡,你想吃就吃,想住就住。至於你想了解我們監獄生活的全部過程,那就一定得找最後一批獲赦的文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