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2024-10-03 20:01:56
作者: 黃濟人
沈醉的文章出現在有關揭露「四人幫」罪行的中共中央文件的附頁。撥亂反正後,沈醉卻笑稱「此生懷揣一個特赦證足矣」
沈醉的願望實現了。文史專員當中,他的年齡幾乎是最小的,但轉眼之間,也已經年過半百了。這個歲數的人有個共同的願望,那就是能抱上孫子或者外孫。就在沈醉第二次獲得自由沒幾天,沈美娟帶著一個剛滿周歲的男孩從寧夏回來了。想到五年前被逮捕的那個夜晚,與女兒揮淚而別,而今像做夢似的,她由一個姑娘變成了媽媽,而且帶著可愛的外孫回家,沈醉禁不住老淚縱橫,喜出望外。他一把抱過外孫,使勁親了幾口,然後問:「他的爸爸呢,怎麼不一起回來?」沈美娟稍有遲疑:「在陶瓷廠上班哩,請一天假,要扣兩天的工資!」
這位在陶瓷廠當工人的西北漢子叫張萬銀,名字取得富裕,家裡窮得叮噹響。他比沈美娟大十幾歲,而且結過婚,老婆因病而亡,沒有留下孩子。當他托人向一河之隔的農場職工、北京知青沈美娟提親時,沈美娟與他只見過一面,便滿口答應了。用她以後寫進《沈醉和他的妻兒們》一書里的話說,「父親已經四年沒有消息了,生還的可能是那麼渺茫,自己在國內已經舉目無親,能在不嫌棄自己出身的人家屋檐下躲風避雨,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婚後的生活並不美滿,張萬銀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對沈美娟拳腳相加。但是,沈美娟原諒了他,因為她知道,這是丈夫大字不識一個的自卑感在作祟,為了留住她而不知道用什麼辦法罷了。
聽完女兒關於婚事的陳述,特別是看了女兒留在胳膊上的傷疤,沈醉沒有說話。沉默良久之後,他突然提出:「你們離婚吧,如果你同意,我就給上面寫個報告,申請把你和孩子調回北京。」「我不同意!」沈美娟的回答也很突然,「你要調就把我和張萬銀都調回來,要不誰也別調。爸爸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的心情也請爸爸理解。我家的處境比過去好了,我更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扔在戈壁灘上,像芨芨草那樣孤苦伶仃。反正一句話,這輩子我跟定了那個王八蛋,這是我的命啊!」沈醉使勁點了點頭,輕輕在女兒的肩膀上拍了拍:「都說湘女多情,只有我才曉得你最像爸爸,改不掉的騾子脾氣,轉不過彎兒來的榆木腦袋。」
放下女兒的事情,沈醉又回到案頭,忙他一篇材料的寫作去了。這篇材料很特別,也很重要。那是前幾日去辦公室上班的時候,他無意間在《紅旗》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當年上海《大晚報》副刊發表的攻擊魯迅「帽子上繡著斧頭和鐮刀,衣袋裡揣著布爾什維克鈔票」的文章,就是「四人幫」之一的張春橋用「狄克」這個筆名寫的。沈醉不認識張春橋,但是他認識「狄克」,當年在崔萬秋的寓所,但凡朋友聚會,「狄克」總是不請自到的座上客。見了那篇文章,有了這個發現,沈醉激動得桌子一拍,大叫一聲:「拿紙來,我要寫材料!」董益三扭過頭來:「坐在這間辦公室的人,哪個不寫材料?有你這樣神經質的麼!」沈醉索性離開座位,手舞足蹈起來:「我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你是曉得的,崔萬秋是軍統上海特區的直屬通訊員,由我單線與他聯繫。而他又聯繫了化名為『狄克』的張春橋,為他的《大晚報》副刊撰稿。就是說,張春橋與崔萬秋早有勾結,而且受崔萬秋指使,直接為國民黨特務機關效勞。你說,這個發現重不重要?需不需要歡呼雀躍?」董益三認真起來:「重要,非常重要!但你不需要歡呼雀躍,你需要坐下來,靜下來,儘快把材料寫出來!」
花了一個星期,沈醉把這份長達兩萬字的材料交到全國政協,立即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重視。這份材料經過相關部門核實,通過刪略,最後以三千字的篇幅,出現在有關揭露「四人幫」罪行的中共中央文件的附頁。也許是對沈醉辛勤勞動的報答,當年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在公安部大禮堂設立特別法庭審判「四人幫」集團的時候,他得了一張彌足珍貴的旁聽證。在《我這三十年》里,他這樣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我的座位是27排3號。那天下午3點,這是我下半生中難以忘懷的時候。當審判長宣布開庭後,即令法警將十名被告人一一押出,讓他們站在被告席上。江青、張春橋雖故作鎮靜,但不難看出他們內心的恐懼和驚慌。當公訴機關向他們宣讀起訴書時,我一下子想起了崔萬秋……
崔萬秋解放前夕離開上海,先去了香港,後去了國外,然後一直生活在那裡。粉碎「四人幫」後,崔萬秋與沈醉取得了聯繫,並且給他寄來厚厚一摞香港《百姓》半月刊,裡面有崔萬秋洋洋十萬言的連載文章《上海歲月話江青》。讀完之後,沈醉才如夢方醒,原來普天下聰明人俯拾皆是。江青登峰造極時,崔萬秋沒有憑藉他與她的深交,回到大陸向她要一官半職,就連他在海外出版的數百萬言作品,也沒有提到過「江青」兩個字。直到這個邪惡的女人成了階下囚,他才在那裡悠哉游哉地舊事重提,後發制人。
沈醉佩服崔萬秋的聰明,更慶幸自己的運氣。有道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沈醉萬萬沒有想到,三十年前自己被迫參加了雲南起義的全部檔案,經過了他被作為要犯從昆明押解重慶,又轉至北京這麼多年,仍被保留下來,而且在十年浩劫中倖免被毀。於是雲南方面根據撥亂反正的精神,把這些檔案全部清理出來,送到了中央有關部門。有關部門審定後立即宣布:沈醉的個人身份由獲赦戰犯改為起義將領,子女的家庭成分由單位特務改為革命幹部。宣布那天,全國政協一位副秘書長問沈醉:「你的冤假錯案為什麼三十年都不請求改正?」沈醉回答說:「過去我殺害了那麼多共產黨人,自知罪行重大,而被迫做了這點小事,有何臉面再去邀功請賞。」那位副秘書長又說:「那你趕快去最高人民法院,要求撤銷對你的特赦,改換一張起義將領證明。」沈醉笑了笑:「也不必了。特赦令有句『確已改惡從善』的話,我覺得那是對自己最真實的評價。不用說我不會去要求改換證件,就是上面通知我去,我也會以感激的心情婉言謝絕的。這樣說吧,此生懷揣一個特赦證足矣,其他的任何事情,任何身份,都要靠自己的行動加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