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因了兩種不同的人生經歷,黃劍夫積極面對,提出質疑;邱行湘被動接受,只知感恩
2024-10-03 20:00:31
作者: 黃濟人
「我的認識不一定對。但是,魚鯁在喉,不吐不快。」黃劍夫在江津縣政協的學習會上發言說,「我認為,在貫徹黨的階級路線時,現在確實出現了一些偏差。血統論,過去就有,但是現在愈演愈烈,有一句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老實說,這句話我不敢苟同。就拿我來說吧,不錯,我在國民黨軍隊帶過兵,打過仗,曾經反動過,但這與我的子女有什麼關係呢?我有五個子女,兩個上大學,兩個上中學,小女兒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當農民,憑什麼他們就成了混蛋呢?」這位縣政協副主席發言時慷慨激昂,可是與會者反應冷淡,大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只有一位民主黨派的負責人私下對他說:「其實這是人人心裡都明白的事情,那又何必從你的嘴巴講出來呢?唉唉,江湖險惡,人心不古,你就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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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鬱悶的黃劍夫更加鬱悶了。找不到地方傾吐的時候,他給邱行湘寫了一封信。信里說,寄來的《文史資料選輯》第四十五輯收到了,拜讀到新作《蔣軍對中央蘇區的幾次「圍剿」》,頗感欣慰,因之與舊作一樣,事實清楚,有血有肉,不失為一篇有較高史料價值的文章。但是,黃劍夫在信里又說,文章的敗筆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結尾部分的反省。
九一八事變後,蔣介石採取對日不抵抗,對內繼續用兵的反動政策,即令日寇進犯熱河,侵占承德,蔣介石仍將大部分軍隊調到江西反共。這個人民公敵親到崇仁,對陳誠集團的眾將領說:「中國的大患不在東北而在江西,有匪無我,有我無匪,如再侈言北上抗日者,即以通匪論罪。」我受毒甚深,根本沒有意識到「圍剿」蘇區就是「圍剿」革命,就是「圍剿」人民,就是阻擋了人民革命的進程。
黃劍夫引用了邱行湘的這段文章,然後加以點評:「你怎麼認罪,我都覺得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你誤解了史料的本質,你離開血肉跑到思想覺悟和精神境界去了。若有閒暇,我倒建議行湘兄讀《史記》,我敢斷言,在司馬遷筆下,你是見不到文章以外的東西的。」
邱行湘看了黃劍夫的信,只是苦苦一笑,沒有半點責備妹夫的意思。在他看來,妹夫太老實,甚至太迂腐,倘若稍微圓滑一點兒,在當年的北平擔任城防時,能接受他寫在紙上卻發自內心的勸告——「解放大軍現已兵臨城下,務乞吾兄審時度勢,廣開我兄據守之西北四門,以迎義師。良機不再,把晤在邇,惟祈攝重,幸勿猶豫。」——然後順水推舟,接受華北「剿總」司令傅作義的陣前提拔,最終以國民黨十六軍軍長之身將部隊開出城外,接受解放軍的改編,那麼,作為北平起義的有功之臣,他的境遇與眼下絕不可能同日而語。
然而,天下沒有後悔藥。讓邱行湘感到不安的是黃劍夫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反常的情緒。妹夫曾經那麼樂觀,對生活那麼嚮往,可是,正是生活,改變了他生活的態度,這是邱行湘始所未料的。那麼,作為同學,作為朋友,作為親戚,他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與黃劍夫好生交流一下。「劍夫兄,若不是每日坐班,我真想專程前往江津,以解十八年相思之苦。」當夜,邱行湘給妹夫復函說,見字如見人,今天我們就坐在一起,促膝談心吧。談什麼呢?邱行湘不談工作,不談文史資料的撰寫,只談生活,以及對生活的思考。他的話題是從周恩來接見首批獲赦人員開始的:「我們把總理的講話稱之為『四訓』,也就是總理要求我們掌握的四大觀點:愛國主義觀點、階級觀點、群眾觀點,以及勞動觀點。」
關於階級觀點,邱行湘認為在今天「階級鬥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現實面前,對於獲赦人員而言,不能不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因為作為共產黨曾經的階級敵人,如果不能正確理解這個話題,就可能成為生活當中的問題。那麼何謂正確呢?邱行湘希望黃劍夫學會比較,他說,在中外歷史上的改朝換代中,我們肯定是幸運的。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蘇聯,蘇共革命成功,建立政權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對前朝的沙俄軍官格殺勿論。所以,邱行湘告訴妹夫,感恩,是我們這輩子的作業,只要是共產黨的主張,我們必須無條件地接受,哪怕忍辱負重,哪怕逆來順受。因為,我們畢竟不是華麗轉身,我們永遠是被動的。最後,邱行湘強調,我們都是軍人出身,所以我們的生活態度與貪生怕死、苟且偷生無關,要知道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抑或是命運的捉弄。
邱行湘在信的末尾寫了「以茲共勉」,黃劍夫看後卻認為用詞不當,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邱行湘的觀點適用於邱行湘,而不適用於他黃劍夫,因為他們兩人畢竟有著兩種不同的人生經歷。不錯,黃劍夫自己也承認,他太老實,甚至太迂腐,當年沒有把部隊拱手交給解放軍,以求得共產黨的一官半職。但是,他不後悔,特別是從北平回到南京,親耳聽見傅作義被蔣介石罵為「賣身求榮,禽獸不如」的時候。至於自己最終放下武器,率部投誠黃劍夫認為那是共產黨勝利大局已定之餘,他對國民黨失敗不可逆轉的承認,雖然無可奈何,卻也心安理得。物是人非,時過境遷,他不過順流而下,完成了不以犧牲尊嚴為代價的轉折。
較之邱行湘戰場被俘乃至出監獲赦,黃劍夫是為自己感到慶幸的。特別是能夠參加解放軍,能夠在南京軍事學院任教,他感到喜出望外,受寵若驚。當然,有新的歡樂也就有新的痛苦。他第一次走上講台的時候,坐在台下的竟是共產黨師長以上的將領。有一位身材矮胖的將領一邊敲打課桌,一邊念念有詞:「唉呀,真是搞不懂了,打敗仗的來給打勝仗的講課,這是誰家的規矩?」「這是共產黨的規矩。」另一位身材瘦弱的將領站起身,「不錯,我們的教官大都是國民黨起義投誠將領,他們大都是黃埔軍校、陸軍大學和國外軍校的畢業生。他們打敗了仗,那是因為他們依附了一個反動的政權;我們打勝了仗,這是因為我們擁有著一個革命的陣營。如果從個人的文化素質、軍事才能講,我們未必比他們強。事既如此,學習他們的長處,彌補我們的短處,讓人民的軍隊從勝利走向勝利,事情就這麼簡單,有什麼搞不搞得懂的!」
黃劍夫對那位矮胖的將領的提問無言以對,對這位瘦弱的將領的解圍充滿感激。在他看來,這種乍暖還寒的教書生涯也許還要維繫很久,但是,他沒有想到,針對部分學員對教員的不恭,劉伯承院長和粟裕政委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與警告,從而不僅讓他迅速擺脫了痛苦,而且讓他有機會從一個戰場以外的角度,窺探到了共產黨制勝的法寶。這樣,從認識共產黨,到了解共產黨、到佩服共產黨,再到擁護共產黨,黃劍夫走完了他認知與認同的全過程。與邱行湘的無可奈何相比,他更有理由主動地而不是被動地生活,積極地而不是消極地工作。至於敢於在縣政協學習會上說幾句真話,在他想來,正是他的生活與工作態度所決定的,用不著瞻前顧後,更無須提心弔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