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謹小慎微的陳長捷,卻在撰寫文史資料問題上不惜與別人爭得面紅耳赤
2024-10-03 20:00:25
作者: 黃濟人
離開北京回到上海的陳長捷,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他的天地不大,每日步行去上海市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上班,下班後便步行回到蘇州河畔的家裡。這裡距離他兒子的住宅不遠,所以他的活動空間,最大也就是帶上老伴,去兒子那邊度個周末,享受一下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誠然,獲赦以後選擇去向時,因為是福建人,他曾考慮去福州工作,但孝順的兒子懇請年邁的雙親能來上海,以便在飲食起居上有所照應。陳長捷答應了兒子,實際上就等於拒絕了天津和北京。天津市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考慮到陳長捷擔任過天津警備司令,是天津戰役國民黨戰場的最高指揮官,能夠為地方文史資料的徵集有所貢獻,所以歡迎他去天津工作。而陳長捷考慮到天津是他的傷心地,尤其是火燒宜興埠的罪惡,即便天津人民願意饒恕他,觸景生情,他的後半生也只能在良心的煎熬中度過。至於北京,首先是全國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歡迎他,其次是水利部部長傅作義挽留他。傅作義是他保定軍校六期同班同學,又是當年的國民黨華北「剿總」總司令,擔任著他的上司。然而,隨著傅作義起義,隨著陳長捷被俘,隨著陳長捷當面以及背後對傅作義的大罵——「讓我們犧牲,做他們向共產黨討價還價的資本」——這兩位同學的同窗之誼已經蕩然無存。至少在陳長捷看來,傅作義希望他留在北京是一種可笑的懺悔,而他遠走高飛,則是一種並不可悲的選擇。
陳長捷擔任文史專員之前,曾經當了幾個月的清潔工人,而這個工作是他通過努力才爭取到的。根據上海市民政局的安排,他應該像南京的邱行湘那樣去街道企業當工人,但是他以這樣的理由謝絕了:「政府現在給了我公民的身份,我就應該從最底層的公民做起。這和軍人生涯的準則是一樣的:要當好將軍,必須首先當好士兵。」陳長捷是真誠的,每日清晨上班,手拿掃帚如同手拿指揮刀一樣神氣,他脫去草帽,摘下口罩,坦然地面對過往人群點頭微笑。他負責的地段有五個垃圾桶,按照規定,每周需要清洗一次,他卻規定自己,每周必須清洗兩次。清潔隊負責人有些擔心:「你是我們年齡最大的清潔工,這樣的勞動強度,你會體力不支的。」陳長捷解釋道:「我求的只是精神愉快,心理平衡。」
陳長捷的天性當中,有一種膽大妄為的元素。還是在他年少時,一次家鄉的一位泰國華僑帶回來一尊佛像,眾人皆拜倒其下,燒香祈禱,陳長捷卻攜帶一柄短劍,趁月色朦朧,對準佛像刺去。不料刀斷而像未動,使他駭然回奔,從此行前必有三思,不敢輕舉妄動。當然,真正造就他的謹小慎微的,還是因為戰場,戰場上那個無法擺脫的陰影。1948年初夏,北平的傅作義派他到天津擔任警備司令的同時,南京方面也派了一個有著少將軍銜的戰場視察員進駐天津。對此,陳長捷沒有感到意外,因為在蔣介石眼裡,傅作義也罷,陳長捷也罷,這些當年的晉軍將領都是不可信任的,都是值得提防的。所以,陳長捷一到天津便向市長杜建時聲稱:「我是來打仗的,其餘的一概不是。」同年初冬,杜建時認為防守天津是死路一條,與其等死不如突圍轉移,而擔任天津防守的國民黨六十二軍軍長林偉儔、八十六軍軍長劉雲瀚甚至暗示杜建時,願意立即行動。此時陳長捷卻向他們鄭重表示:「如天津防守部隊撤走,將置北平於死地,你們若不為傅總司令、蔣委員長負責我只有自殺。」1949年初春,解放軍進攻天津的前夜,第四野戰軍給陳長捷、林偉儔、劉雲瀚三人寫了一封信,勸他們放下武器,棄暗投明。陳長捷復函稱:「武器是軍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軍人之恥。」陳長捷被俘時,手中依然拿著武器,所以他毫無羞愧,更無畏懼,有的只是大勢已去的沮喪與疲憊。
被俘以後,特別是獲赦以後,一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那個陰影,應該說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可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心有餘悸,也許是病入膏肓,他覺得那個陰影簡直就是附身的魔鬼,一直存活在他的大腦中樞。於是,來到大上海,步入小天地,他畫地為牢,絕不敢越雷池半步,沉默寡言,從來相信禍從口出。而只有在工作上,也就是在撰寫文史資料方面,他敢於固執己見,不惜與別人爭得面紅耳赤,乃至不歡而散。
陳長捷寫了一篇題為《天津抗拒人民解放戰爭的回憶》的文章,寄到北京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編輯部。編輯閱後認為內容翔實,作者以親身經歷記錄了國民黨天津戰役的全部過程,具有極大的史料價值,但是,編輯認為,該文在正式發表之前,應當有兩處修改:其一,標題似有不通,至少不夠簡明;其二,結尾明顯多餘,建議全部刪去。接到編輯來信,陳長捷氣得發抖,一俟鎮定下來,他便提筆復函:「此標題準確無誤,不能更改,把『抗拒人民解放』放在『戰爭』的前面,意在表明我對這場戰爭的性質的認識。至於結尾部分,那是全文之精華所在,所有體會,無不出自肺腑,所以若有刪動,請將原稿擲還為是。」
當然,編輯高度尊重作者的意見,這樣,我們便有機會在《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三輯里,讀到陳長捷原汁原味的文章結尾——《幾點認識》:
第一,為蔣介石反革命、壓迫人民的不義戰爭做垂死掙扎對抗,不見機覺悟、起義反正,即逃到天邊海角,遲早是一道滅亡。為封建派系保全反動勢力,危害人民,任何憑托堅陣,就更快被壯大解放軍一舉圍殲淨滅。天津戰役的事實就是這樣的說明:反動派必然滅亡,人民革命軍無敵於天下!第二,毛主席策劃戰略指導作戰的正確適切,達到掌握敵方使之聽命調度……第三,東北解放軍於遼瀋大會戰連續幾個劇烈戰役後,立即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季節,連續十九天跋涉兩千多里的長程入關,徹底掃滅了華北五十萬反動軍,在中外戰史上創造了特跡……第四,天津的設堡陣地,經年累月經營,尤其增修隱蔽錯綜的低碉,工事的設計、運用和部署兵力,掌握得十分機密。然而解放軍雖是長途驟臨,卻即了如指掌,得以恰當選攻要害,一舉打碎防陣的體系以至不可收拾。這等情報的提供,是共產黨地下工作組織的深入、機敏與細緻到神化莫測的地步……第五,解放軍戰鬥員的英勇堅強精神,小組獨立戰鬥攻堅的技術與威猛是驚人的……解放軍戰略、戰術的正確貫徹,正是成就在有高度政治覺悟的革命戰士,自覺自動的堅毅、神勇的戰鬥威力的基礎上的。以上幾點,就是我在回憶天津戰役時發自內心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