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失敗在一個戰場,勝利在另一個地方
2024-10-03 19:58:30
作者: 黃濟人
邱行湘現在收到的,是人大副委員長張治中的來信。
關於這封信的內容,我們此時不去提及,因為在這以前,我們應當向讀者介紹一篇與之相關的文字:
在重兵壓境的情況下,邱行湘還妄圖依託其長期修築的防禦體系,阻擋我軍進攻,負隅頑抗。我人民解放軍在毛主席的英明指揮下,集中優勢兵力,經過英勇頑強的突擊,連續摧毀了敵人一道道防禦工事,一舉奪取了所謂「固若金湯」的洛陽,並且俘虜了邱行湘。對於這樣反動、頑固的敵人,在他放下武器之後,我們仍然執行了寬大俘虜的政策。後來,經過共產黨的教育,邱行湘決心改惡從善。
這篇文章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洛陽營」前營長、現解放軍南京部隊副司令員。他曾經率領一支英雄的部隊,攻克了敵人的第一道城門。
關於這封信的內容,我們此時也不去提及,因為在這以前,我們應當向讀者交代一件與之相連的事情:
一位來自北京的幹部,為著特殊的使命抵達南京。他到了洪武路躍進位盒廠,找了廠長和工人;他到了漢府街街道辦事處,找了主任和居民;他到了江蘇省政協辦公室,找了書記和秘書。於是,他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南京方面有關人員對於邱行湘的全部議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南京市市長彭沖於1960年在傅厚堂大會堂召開的省政協擴大會議上的一段話:「溥儀在北京每天早上都要唱《東方紅》,我們南京的特赦人員也在積極要求進步嘛。」
這位實地考察的幹部不是別人,正是功德林的劉管理員。他曾經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誓詞: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夠最後解放自己。
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裡,不知道發生過多少奇蹟,可是從來沒有一個奇蹟,能夠比中國共產黨成功地改造了國民黨戰犯,更應當成為世界社會主義歷史上的偉大創舉。究其內在的道理,其實也非常單一。作為一個炎黃子孫,儘管各自的人生道路不同,生活邏輯不同,處世哲學不同,甚至政治信仰不同,階級範疇不同,但是,熱愛腳下即令坎坷不平的國土,忠誠自己即令遭遇不幸的民族,則是一個起碼的道德。違背了這個道德的人——不管什麼人,都應當受到長江的沖洗;具備了這個道德的人——不管什麼人,都應當受到黃河的養育。
1964年,周恩來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一次國務匯報會上,就中國共產黨改造國民黨戰犯的若干情況,向人民作了莊嚴的報告。他在結束他的歷史性發言時,放下了手中的講稿,用滿意的目光和讚揚的語氣,向與會者作了表彰性的介紹。他說:「在特赦人員中,上海的陳長捷和南京的邱行湘表現良好。」——這句話被張治中寫在他的信箋上,就在當場聽到周恩來的講話的當天,他寫了內容大致相同的兩封信,分寄上海與南京。這位人大副委員長在給兩位文史專員的信中,除了熱情的祝賀,還有殷切的希冀:「得到黨和人民的承認,這是來之不易的。你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盼在革命大道上繼續奮進!」
邱行湘是在送走劉管理員整整半年以後,收到張治中的信的。他把這封毛筆書寫的信件,緊靠著鉛字印刷的特赦證,放在衣柜上的一口皮箱裡。不知為什麼,每當他看見張治中的墨跡,腦海里便出現劉管理員的身影,連同劉管理員講述的關於黃維的故事。
黃維繼續生活在共產黨的監獄裡。
其實,一定意義上,他也失去了國民黨戰犯的身份。由於依舊發明「永動機」的緣故,他現在的職務是工程師。這個職稱沒有經過有關部門的核審,而能夠得到戰犯管理處的確認,乃是因為如下的原因:既然黃維仍不服輸,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重新提供一個戰場。黃維的戰場擺在一間二十四平方米的實驗室里。整套設備是他的武器,數名助手是他的軍隊,而來自共產黨國庫的近千元人民幣,則是他用來維持戰爭的經費。
天時、地利、人和,兵強、馬壯、糧多。在這樣的戰場上都打不了勝仗,還當什麼中將!黃維拿出吃奶的力氣,拿出決戰的勇氣,苦苦折磨了三百六十天,結果站在實驗室門口發出帶血的哀嘆:「失敗,失敗……」而只有當他坐到大通鋪上面,才咬牙切齒地補出一句:「失敗是成功之母!」
黃維還得投身他不願結束的戰役,邱行湘則拒絕參加任何一場與真理交鋒的作戰。也許正是劉管理員向他介紹黃維近況的用意,邱行湘突然發現了一條歷史的秘密:突破洛陽城防的,是「洛陽營」;打下黃維兵團的英雄部隊之一,也是「洛陽營」。換言之,這支軍隊可以征服邱行湘,也可以征服黃維——不同的命運統一在同一支軍隊面前,區別於時間的先後之間。至於失敗與勝利的演變,當然也就隨之而來——失敗在一個戰場,勝利在另一個地方。
邱行湘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在南京寬敞的柏油馬路上。兩旁法國梧桐的枝葉,把他融化在綠色的世界裡。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給大地灑下圓圓的光環,富有彈性的土地,又把光環送到他的額前,使他在斑斕的生活中常常眼花繚亂。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他開始產生幻覺:對面走來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筆挺的黃色呢軍服的國民黨將軍,領章上那顆三角星的光芒,輝映著灼人的目光。他挾著黑色的圖囊,走得那樣威風凜凜,那樣匆匆忙忙——對了,腳下就是黃埔路,為了開赴一個罪惡的戰場,他剛剛從「主席官邸」走了出來。
邱行湘的心裡「咚咚」作響。淡藍色的無軌電車,在他身後按響喇叭,他卻仿佛聽見了洛河邊上的槍聲;深綠色的梧桐樹葉,不時掉下幾滴露水,他卻如同北渡黃河,浪花濺到臉上。直到看見他所在的機關的大門,眼睛才泛出寧謐的目光。這裡是長江南岸,他走在長江路旁。南京「總統府」的水泥柱頭,殘存著幾個彈洞,幾個彈洞的旁邊,高懸著一塊吊牌,吊牌上寫著: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江蘇省委員會。邱行湘走得那樣威風凜凜,那樣匆匆忙忙,他穿著整齊的藍咔嘰中山服,拎著黑色的提包,直端端地走了進去。
1980年春初稿於重慶灘子口
1981年夏改稿於北京垂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