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明故宮舊機場,當年他從這裡飛赴洛陽,留下罪惡,如今他在這裡開荒種菜,創造生活
2024-10-03 19:58:09
作者: 黃濟人
邱行湘被分配到南京躍進位盒廠當工人。這是一家新興的街道工廠,廠址在白下區洪武路。他的新居也就設在這條路上的一個巷子裡。他的月薪是六十元,除每月寄回溧陽二十元外,剩餘部分便是他油鹽柴米、衣食住行的來源。
對於職業的選擇,邱行湘並沒有什麼主見。他之所以缺少固有的目標,在於對生活的本身,他還處於一個適應的階段。周恩來曾經在中南海西花廳就工作問題,徵求過他們的意見。溥儀說:「我要求派到工廠去當工人。」溥儀的理想實際上並沒有實現,按照周恩來當眾宣布的「力所能及」的原則,他被分配到北京植物園當園丁。而與邱行湘同樣沒有主見的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周振強、鄭庭笈、楊伯濤六人則被分配到北京大興縣紅星人民公社舊宮大隊果木生產隊當農民。正因為如此,邱行湘對他能夠當一名工人是心滿意足的,這曾經是一個皇帝企圖擔任而結果沒有得到的職務。
邱行湘的工種是燙金制本,就像同行們知道的那樣,這是一樁具有工藝性質的工作,它不僅要求完整的技術,而且要求充分的細心。這和由於對職業的滿足,業已構成邱行湘安心工作的基礎並不是一件事情。對於一個粗獷的軍人來說,他目前的危機是關於人與環境的適應性。如果說邱行湘情緒的穩定,需要外部的力氣,那麼他性情的纖細,則需要別人的啟迪。他在走進車間的時候,想到這樣一件不能忘懷的事情: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周恩來的秘書專程趕到崇內旅館。他第一句話是:「大家有沒有肥皂用?」和其他被問者一樣,邱行湘感到奇怪:總理秘書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好在對方的解釋消除了眾人的疑惑:「這是總理想到的事情。他今日凌晨兩點打電話給我,叫我來問問你們,而且希望大家多買一點兒帶回去用。」不過,邱行湘的奇怪由此達到驚詫的程度,他不知道像肥皂之類的東西,天下究竟有幾個大丈夫會去留神。總理秘書的第二句話是:「請大家隨我上街再買點衣物,總理希望你們每人能夠添置一件大衣。」因為這是日理萬機的周恩來在凌晨兩點想到的事情,所以他們一起走進王府井百貨大樓。邱行湘是穿著一件派克帶風帽大衣離開北京的,而他到了南京,才明白了周恩來為什麼要他們買肥皂、買大衣的原因:國家正處於困難時期,物資供應開始試用票證。不過,邱行湘仍然不理解,利利落落地用一塊肥皂,順順噹噹地置一件大衣,這種近乎家庭主婦的心計,竟然來自堂堂中國的總理!他能夠意識到的是,人類的偉大,原來在於從一點一滴做起………
邱行湘享受著四級工的待遇,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學徒,所以他在進廠的第一天,就拜了一位姓傅的老師傅。其實按照邱行湘的條件,有文化水平,有書法功夫,也有致力學藝的態度,本應成為有培養前途的工人,可是由於他的年齡比他的師傅還要大的緣故,傅師傅把他介紹到工廠辦公室當秘書。儘管邱行湘不甘在燙金制本車間裡與眾多的女工為伍,但是他現在在畫圖制表、統計進度之餘,也覺得不夠滿足。如果看報需要力氣,那麼他會看報,如果看書需要力氣,那麼他會看書。這位身經百戰的職業軍人,從來就把他的力氣當作贏得人生的源源不斷的財富。越是想到感恩圖報的時候,他越是強烈地感到,他的一生,雖然沒有一根金絲串起每一個年華的珍珠,但是他要追求後半生的那截紅線,掛在上面的珍珠,就是他的汗滴。出自於邱行湘的生活的邏輯,他甚至把制盒廠的用木板釘成的辦公室,看作一個水泥碉堡,把各車間送來的報表,看作數張軍用地圖,每到寂寞的時候,他總要看看被他當作槍眼的窗口。外面雖然不時瀰漫著煙霧,卻是炊煙,不是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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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意外地為邱行湘提供了一個熾熱的戰場。
那是在「糧食引路菜當家,細水長流度荒年」的時節。南京各個機關各家工廠,都需要建立自己的蔬菜基地。白下區地處鬧市,沒有空土可劃,制盒廠領到了近郊明故宮舊機場的十畝水泥跑道,從而開始了又一場人民戰爭。邱行湘身穿深藍色的勞保服,肩扛十斤重的鶴嘴鎬,邁著軍人的步伐,挺著將軍的胸脯,跟隨著制盒廠的大軍,走進了戰鬥的隊伍。
這場硬戰的硬度,是由跑道的厚度決定的。明故宮舊機場跑道由三層水泥三層沙石相間鋪成,一鎬挖下去,眼冒金星,十鎬挖下去,手起血泡。但是不管怎麼說,數日之後,制盒廠的戰區結束了攻堅戰鬥。這次戰役的戰術,是由戰場的勢態決定的。十畝荒地需要開墾,需要經營;整個工廠需要生產,需要轉動。既然不能得此棄彼,那麼只能分進合擊。於是制盒廠的統帥開始整頓人馬,兵分兩路。
邱行湘伸出長滿厚繭的雙手,遞交了請戰書。其實兩路人馬都在開赴戰場,但是他依據他的邏輯以及他的條件,提出了他的要求。邱行湘的上級顯然理解他的一切,不過真正同意把任務和責任交給這位當年的戰場指揮官,還在於他的關於「我在這裡留下了罪惡」的理由。由於體格魁梧的原因被批准留在跑道上的,是幾位年輕人,他們無疑是邱行湘得力的助手,可是出自特殊的心理,邱行湘把他們當作精神上的對手。在他看來,這一條不長不短的跑道上,只能出現他和陳長捷,除此而外的任何一個第三者,都可能干擾一場暗中進行的比賽。最初幾天,邱行湘一邊板著面孔開墾荒地,一邊打著官腔奉勸他們回去,直到以後他們憤然離走,他才露出了一絲詭譎的微笑。
現在幾乎是邱行湘一個人在十畝菜地上。由於生活的形式和內容從來沒有像這樣完全貼合,所以他現在開始的一點一滴進行得非常得心應手:挖水池,挖糞坑,種青菜,種蘿蔔,甚至還私自聯繫車輛,打算運一些秦淮河泥……邱行湘在這裡堅持了九十個白天,除了一萬多斤蔬菜,他當然還有別的收穫。每當他晚上回去,七十多歲的共產黨員、制盒廠廠長王堃,總要為他準備二兩白酒、半碟蝦米。那天,上午烈日,下午大雨,邱行湘回到工廠,衣服上白霜似的汗漬一點兒未被雨水衝去,王廠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老邱,你是一個傻瓜。其實,你不傻,我們共產黨歡迎你這樣的傻瓜……」
當然,每當邱行湘重返明故宮舊機場,他也別有一番心思。當年,他的女友張小倩小姐在這裡與他握別,他至今不忘她那銀鈴般的笑語:「阿拉在石頭城下等待將軍得勝歸來。」邱行湘每每思之,默默一句:「我已歸來,你卻離去。」好在路在腳下伸延,無所謂天涯咫尺,邱行湘看了一眼路邊的青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在那裡創造生活,他在那裡等待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