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杜聿明用一本《果樹栽培技術》開啟嶄新的事業,陳長捷捧一本《資本論》在破窯里親身檢驗
2024-10-03 19:57:13
作者: 黃濟人
在國民黨將軍們人生決戰的第二個回合中,他們經歷的生活幾乎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儘管貼在秦城農場宿舍牆壁上的作息時間表與功德林生活的規律一樣:上午學習,下午勞動(突擊性勞動例外),但是這段時間的學習,已經起了內容的變化。
變化的內容因隊而異。在以後的分工當中,第一隊和第二隊負責大田作物生產,第三隊負責建築修繕,第四隊負責果樹栽培,第五隊負責家禽飼養。如果這片土地上居住的是一百多位土生土長的農民,那麼只要在分工之後一聲令下,他們挽起袖子就可出發;然而這是一批與農民的本領絕無半點相通的國民黨將軍,離開了盡可充分發揮才幹的戰場,在五雲山下的百畝荒坡上,他們幾乎沒有一分用武之地。正是基於這種現象的承認,從人類生存的意義講,他們開始了從猿到人的過渡。
五個生產隊當中,勞動量最大的是第一隊和第二隊,技術性最強的是第三隊和第四隊。雖然他們的思維都隨著生活內容的變化而變化,但是幅度最大的還是技術性最強的生產隊的人們。
請記住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杜聿明嶄新的事業開始了。從頭創建生活,前慮盡可消除,也少後顧之憂,於是這位身負罪孽而又無法擺脫的國民黨高級將領,瀟瀟灑灑地來到了天國的大門。
杜聿明手中的啟開大門的鑰匙是一本《果樹栽培技術》,這是他花錢買的。這把鑰匙雖然是紙做的,但是異常堅硬,遠遠超過了任何一件代替金屬的製品。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只要認準一件值得幹的事情,就會把全身散亂的神經,重新編織成結構嚴謹的意志的鋼筋。杜聿明當時創辦機械化部隊的時候,曾以團長的身份,坐在課堂的第一排位置上,聽取關於軍事機械的講學;現在,從他分到第四隊的那天起,又以學生的姿態,坐在荒坡上的人圈之中,聽取關於果樹栽培的學問。
我們無法比較軍事機械與果樹栽培的技術難度,對於杜聿明來說,他花在後者身上的功夫不僅是花在前者身上的若干倍,而且有的時候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如果他吃飯時見到魏技術員,一定得問問梨樹什麼時候施肥;如果他理髮時見到魏技術員,一定得問問桃樹什麼時候修枝……
樹木的修枝與衣物的裁剪也許有某種內在的聯繫,是出於秉性謙和?還是出於雍容鎮靜?我們不去管它,這裡尤顯功力從而尤顯本領的,還是杜聿明關於果樹嫁接的全部學問。有道是隔行如隔山,萬不料杜聿明奮力開拓,長此以往,持之以恆,將來學問之造詣,興事之成功,果然是無可限量者矣。獲赦釋放以後,杜聿明在他工作所在的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員室的階前空地上又成功地嫁接了幾株匈牙利、中國葡萄,如今麥黃時節,依然果實纍纍。莫道風調雨順,只因五雲山下,深埋著國民黨將軍追求生活的種子。
種子的萌芽無聲無息,生命的活力有血有肉。第三生產隊的陳長捷看來不準備在技術上尋找出路,他的手裡照樣捧著《資本論》,加上平日文雅的舉止、緩慢的腳步,同隊的宋希濂幾乎把他當作全隊的「包袱」。建築修繕是離不開專業技術的,可是陳長捷卻情願遠離技術工種,做一些打雜的粗活。這除了基於年逾花甲的考慮,恐怕更多的還是出於這樣一種思維:既然生產力所包括的兩個因素之一是具有一定的科學知識、生產經驗和勞動技能來使用生產工具、實現物質資料生產的人,那麼像他那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勞動者,如果把全身力氣都獻給最為粗俗的勞動對象,又是否能夠得到維持生活所必需的東西?陳長捷是為著一本立體的《資本論》,沿著一條通往人生歸宿的道路,來到龍泉溪畔的。
龍泉溪畔,分布著幾座碉堡大小的破窯。窯上堆滿了積土,土上長滿了野草。在這五雲山下最荒涼的地方,將要出現秦城農場第一座圈存數為五百頭的大型豬舍。在湖南黑毛尖嘴良種豬到來之前的第七天,第三隊開始拆除破窯以備磚料。陳長捷穿一身褪色的勞動服,衣袋裡揣一雙半舊的布手套,由於火門不高,又不得不彎腰進窯,他活像一隻雖有包袱卻異常敏捷的袋鼠,不停地蹦跳著雙腳,順著窯壁去摸索第一塊已經鬆動的磚頭。一縷透進來的陽光斜射在他的臉上,站在窯上的洞口探頭望去,可以看見他正在咧嘴憨笑。這實在是陳長捷最聖潔的大業。窯內的另一位將軍徐遠舉比他整整年輕十歲,可是他要力爭比對方整整多取一倍的磚塊。實際上這是一場遭遇在窯內的熾烈的戰爭。取磚者大汗淋漓,接磚者淋漓大汗,除了重新享受打仗的歡樂,他們誰也不曾想到戰鬥的傷亡。然而這樣的一瞬間卻悄悄地來到了龍泉溪畔:窯外的磚堆越來越厚,窯內的壁層越來越薄,終於轟隆一聲巨響……這就是秦城農場長時引以為訓的破窯倒塌事故。
當時的情形是十分危急的。李科長與一位炊事員最先沖入滾滾煙塵之中,分頭尋覓傷員;各路援軍漫山而來,終在層層磚塊之下,拖出兩位將軍:一位尚省人事,一位當場休克。
陳長捷休克了十分鐘。從他當天被送進醫院算起,他在北京城裡休養了半個月。說來奇怪,陳長捷過去在功德林整日看書,從來沒有感到心煩意亂,可是他現在在復興醫院哪怕一天看一小時書,也覺得頭昏眼花。他不明白:為什麼勞動人民會那樣熱愛勞動?難道僅僅是為了掙錢吃飯、養家活口?如果勞動是人類生存與生活的必需,那麼他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是的,他要回去,回到充滿情趣、充滿歡樂的秦城農場去。那裡有音樂,那裡有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