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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9:55:50
作者: 黃濟人
宋希濂的發言稿堪稱政治與藝術的結合,范漢傑攜一大捆高等數學書本進了功德林,廖耀湘能全文背誦《哥達綱領批判》
這個地方就是己字胡同,縫紉室隔壁的圖書室。
這是一間二十四平方米大小的房屋。四壁共有八個木製書架;書架之間的壁頭上,掛著七八個報夾;報夾下面,擺著條桌;條桌上面,放著各類畫報與雜誌;條桌旁邊,是與條桌配套的木凳。
木凳上面,不斷變更主人。唯有進門左側的一張櫃檯旁邊,是一個固定的座位。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功德林圖書室管理員龐鏡塘。龐鏡塘剃掉鬍鬚之後,顯得更漂亮了,倘若他現在能夠與妻子見面,妻子一定會更喜歡他。不過在妻子喜歡之前,他贏得了功德林朋友們的喜歡。龐鏡塘的別號叫作哩然,人們稱他為老嘿。不管誰走進圖書室的大門,哪怕是咳嗽一聲,龐鏡塘也會立地而起,應聲連連。這樣的時候,龐鏡塘像一個茶房老二,他會笑容滿面,招呼來客,介紹書目;需要借閱圖書,必須在他那裡登記,如果不按期歸還,龐鏡塘則像一個地主管家,板起面孔,不惜追到人家的房間裡咄咄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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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邱行湘來說,龐鏡塘本人從來不曾造成過對他的威脅。他的壓力來自龐鏡塘時時叱呵的人。就拿他的第一組的組員來說吧。宋希濂除了長於理論學習而外,好讀世界文學名著,平日聊天多以小說為題。單是大衛·科波菲爾的故事,宋希濂就講過不下十次(邱行湘至今還記得英國有一個「大尉」科波菲爾——不是「少校」科波菲爾)。這樣的結果,使宋希濂的發言或講稿顯然地成為政治與藝術的結合體。特別是宋希濂結合自己殺害瞿秋白的罪行談共產黨寬大政策的發言稿的末段文字:「我國歷史上這位傑出的革命家、文學家竟死於我之手,將我碎屍萬段亦不足以蔽吾之辜!解放初期,我自認是必死之人,萬不諳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和毛主席寬恕了我的罪惡,且伸出巨手,將我的靈魂從罪惡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給予重新做人的機會。黨之於我,恩深再造矣!」邱行湘稱之為情文並茂的佳作;范漢傑是清朝末年測量學校的高才生,他是與他購備的一大捆高等數學書本一起進功德林的。邱行湘曾經對他整日做數學題大為不解,范漢傑解釋說:「我對數學下過不少工夫,捨不得荒廢。何況將來我出去靠什麼吃飯?現在溫習溫習,以後我到大學講課去。」當然在黃維發明「黃維永動機」被大會批判為「逃避改造、對抗改造」之後,許多人也給范漢傑提了意見,希望他以改造思想為主,準備謀生為輔,不要本末倒置。范漢傑以為然。不過他並沒有放下書本,他拿起了《毛澤東選集》,懷揣著與數學同等的興趣與熱情;廖耀湘是與黃維齊名的「書呆子」,他傾注在馬列主義上的心血並不比黃維傾注在「黃維永動機」上的心血少。迥然不同的是,黃維的土地一片荒蕪,廖耀湘的土地一派蔥蘢。大凡有關當年各個社會主義國家公布的國民經濟成就的統計數字和百分比,廖耀湘均能對答如流。全文背誦《哥達綱領批判》,更是他的只此一家的好戲。
邱行湘在功德林的地位,是依靠他的體力勞動來維持的。幾年來,他一直是功德林蔬菜組的負責人。每當他和他們挑著糞便走向院後的菜地,或者他和他們挑著青菜、蘿蔔走向院前的食堂,都被他視為最偉大的時刻。他把人的力量和人的力氣的概念等同起來,直到別人的腦力勞動贏得了最大面積的豐收,贏得了儘管他不十分情願的然而卻為絕大多數人一致通過的認可,他才開始意識到不讀書原來是一個不小的錯誤。如果沒有那一塊菜地,他發現他在功德林簡直沒有落腳的地方!
邱行湘奇怪他居然能夠安之穩穩地坐在馬紮上。他想起了批判黃維大會的情景。「黃維永動機」的失敗,被他看作是陳誠軍事集團的新的悲劇,而批判陳系在大陸的最高將領黃維,被他看作是他和陳系其他被俘將領的恥辱、邱行湘沒有想到、陳系諸將領閃電式地擺脫窘境而一躍成為光榮的發言人。他注意到,宋瑞珂和方靖的發言之所以能夠引起會場的震動,除了內容期實而外,重要的原因是說理精深。他不明白宋瑞可怎麼突然成了含而不露的「東西」,也不明白方靖怎麼突然成了大智若愚的「傢伙」,但是他希望成為他們。他對自己的未來做了一次設想,假定他能夠在報告會上發言,那麼他缺少的不是內容而是理論。
荒土能夠生長飢餓,廚房已經打開大門。生活到了這般地步,邱行湘才走進圖書室里,開始了新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