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日本戰犯別時依依,管理員淚中帶笑,他懂得了「強者」的全部含義
2024-10-03 19:53:14
作者: 黃濟人
功德林作為一個生活的集體,包容了生活的全部。人們往往強調精神生活比物質生活更為重要,那是因為物質生活已經能夠滿足需要的結果。此間的情況正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這裡強調精神生活的人,是為了別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享受保持平衡。
此刻,功德林大禮堂燈火輝煌——日本戰犯和中國戰犯各自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正在舉行文娛聯歡晚會。
日本戰犯的節目顯然比中國戰犯的要精彩得多。他們演出了成套的日本戲劇、分類的日本歌舞。邱行湘最感興趣的是日本人跳的《大頭舞》。台上,一排日本人赤著膊,下身只穿著褲衩,面孔被油彩染得黢黑,袒露的、白白的肚皮上,畫著比原形大幾倍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眯著眼睛看,真像是一列沒有脖子、胸脯和肚子的大頭人。「大頭人」們忽而朝東,忽而朝西,忽而揮拳,忽而擊掌,動作敏捷,勢態磅礴,快時如雨,慢時如雲,最後在一片震動屋瓦的吶喊聲中,《大頭舞》戛然而止。台下報以爆炸般的掌聲。
邱行湘看得眼花繚亂,他對演出歸來的那位北平憲兵隊頭目上村讚不絕口。他告訴上村說,《大頭舞》著實好看,可惜看不出個名堂來。上村笑著告訴他,《大頭舞》雖然是日本島上的民族舞蹈,但淵源還在中國。這位「中國通」有根有據地說,中國東周時期的《山海經·海外西經》中,有一個關於刑天的故事。說的是刑天欲與天帝「爭神」,天帝斷了他的頭,葬在常果之山,他就「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要和天帝繼續戰鬥,一決雌雄。上村認為,這就謳歌了中國人對強者的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上村說完,坦然一笑,拍拍邱行湘的肩膀說:「你我都在中國共產黨的軍隊面前充過強者,喏,真正的強者是他們。」
不久,功德林的日本戰犯分別被轉去太原和撫順。當邱行湘看到日本戰犯臨行依依,不少人舉袖拭淚,上村五歲的大兒子向功德林的管理員揮動小手,叫聲「叔叔再見」時,他懂得了「強者」的全部含義。
然而,邱行湘並不知道,日本戰犯並不知道,功德林的管理員們曾經是「弱者」,弱得春夏秋冬,眼角上從沒有幹過淚水。
就拿這位劉管理員來說吧。他出生在河北省衡水縣的一個貧農家庭。日本軍隊在河北大掃蕩時期,集中駐紮在衡水縣的幾個村莊裡。劉管理員的家鄉,就是這幾個村莊中的一個。日本軍隊在村莊裡燒殺搶淫,無惡不作。就在快要撤走的一個晚上,日本軍隊通知全村的老百姓在村頭集合,說是抓到幾十個八路軍,要當眾槍斃。劉管理員的父親和母親被趕到村頭,和全村的男女老少站在一起,圍成一個大圈。幾十個壯年人和青年人被押進了中間燃著一堆柴的圈子裡,雙腳還未站穩,日本士兵就在一個揮舞著馬刀的日本軍官的指揮下,用重機槍向圈子裡的人群掃射。幾十個無辜的中國人慘叫著倒在血泊之中。鮮血——在火光中冒煙的鮮血,流到了劉管理員的母親的跟前:屍體——尚有溫度的屍體,倒在了劉管理員的母親的身上。她當場就嚇暈了。幾天以後,她死在日本人還未燒盡的半邊蘆席上。而劉管理員的父親的左腿,也在那天晚上被日本人的子彈打穿幾個眼。
這就是劉管理員為什麼在1945年日軍尚未投降之前,剛滿十五歲就參加八路軍的原因。他是為親人報仇而加入共產黨的,而共產黨現在交給他的任務卻是像親人那樣去照料好自己的敵人。他的淚水能忍住麼?
劉管理員的家庭,像千萬個農民家庭一樣,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受著地主階級的深重的剝削與壓迫。他家兄妹六個,賣掉了兩個姐姐,二哥送人,弟弟餓死。他從六歲起就開始為地主幹活,幹了整整八年,他所得到的全部財產就是一條遮不住屁股的褲子和兩處碗口大的傷疤。
這就是劉管理員為什麼在1946年國民黨發動內戰之後,他英勇參加人民解放戰爭的原因。他是為解放自己而加入共產黨的,而共產黨現在交給他的任務卻是去解放自己的敵人。他的淚水能忍住麼?
劉管理員忍住了。
早在井陘河畔,訓練班負責人姚處長等同志就告訴了他關於馬克思在《費爾巴哈論綱》里的最後的那句話:「歷來的科學家都是這樣或那樣去解釋世界,但是重要的是改造世界。」姚外長在他最初一見到國民黨戰犯就分外眼紅的時候,又告訴他,改造世界的歷史使命,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共產黨人的雙肩。共產黨人在戰場消滅國民黨軍隊,這是改造世界的一部分;共產黨人在監獄改造國民黨戰犯,這是改造世界的又一部分
劉管理員聽懂了。他在自己的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下了: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夠最後解放自己。
他為了最後解放自己,首先背地裡抹去了眼角的淚水,然後帶著微笑走在功德林的胡同中間。他的情感是真摯的、樸實的,他不會裝哭,也不會裝笑。他與生活在舊社會的農民哭在一起,與生活在新中國的國民黨戰犯笑在一道。他和他的領導與同事,以誠實和正直顯露出共產黨人的人格,體現出共產黨的政策,用以啟迪本階級的敵人的與身軀同時存在的性靈,用以攻克戰場上哪怕是一百萬發炮彈也無法摧毀的堡壘。
國民黨戰犯之所以把功德林稱為功德之林,那是因為在這裡他們看見了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