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陳長捷要從共產黨的老祖宗馬克思那裡開刀,托人買來《資本論》第一、二、三卷
2024-10-03 19:52:40
作者: 黃濟人
目睹著董益三和黃維的衝突的旋渦的形成、卻遠遠地跳在岸邊從而沒有濕身的人,是陳長捷。這是一個顯得很文靜的福建人。保定軍官學校六期畢業生,與傅作義是同期同學。他也許是舊書讀得很好,新書讀得不多,有些迷信——這裡有一個不小的根源:幼年時他本來不信鬼神,一次家鄉的一位泰國華僑帶回一尊佛像,眾人皆拜倒其下,燒香祈禱。陳長捷攜帶一柄短劍,趁月色朦朧,對準佛像刺去,不料刀斷而像未動,使他駭然回奔,從此不敢否認鬼神。
也許他以為菩薩待他不薄,所以1948年6月,華北「剿總」總司令傅作義派他來天津任警備司令時,他一到天津就向天津市市長杜建時聲稱:「我是來準備打仗的!」同年12月,杜建時認為防守天津是死路一條,與其等死不如突圍,擔任天津防守的國民黨六十二軍軍長林偉儔、八十六軍軍長劉雲瀚暗示杜建時願意立即行動時,陳長捷向他們鄭重表示:「如防守天津部隊撤走,將置北平於死地。一切應為傅作義負責。如你們把部隊帶走,我只有自殺。」在1949年1月,解放軍進攻天津的部署已經完畢,總攻開始之前的一個拂曉,第四野戰軍寫給陳長捷、林偉儔、劉雲瀚三人一封信,勸告他們放下武器時,他們覆信稱:「武器是軍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軍人之恥。」而最後天津城防已破,陳長捷才感到他身上並沒有菩薩的靈光,躲進警備司令部地下室大罵傅作義:「讓我們犧牲,做他們討價還價的資本!」
當然,維持陳長捷半生戎馬生涯的支柱,不會是舶來的一尊佛像,只會是國民黨反動政權。那麼,當南京總統府門樓的柱頭已經倒下的時候,陳長捷又將以何物作為他生命的支柱呢?作為一個頭腦比較冷靜的人,陳長捷不會不正視這個問題。
關於這一點,陳長捷和邱行湘不同。邱行湘在國民黨政權垮台以後,他既不能改變這個現實,而失敗的仇恨、沒落的悲哀又使他不能夠清醒地正視現實,從中吸取應有的歷史教訓,總是長時期處在一種自相矛盾的精神和心理狀態中。陳長捷出於對共產黨的仇恨,出於對共產黨的勝利的嫉妒,更出於對共產黨的勝利的不解,他不願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被動的路子,哪怕就是單單為了死能瞑目,他也要主動出擊,把戰敗他的對手裡里外外端詳個飽,看看共產黨究竟是不是長有三隻眼睛的馬王爺!除了這,他認為一切都是無稽之談,無聊之舉,一切都是寄身海市,四大皆空。為了這,陳長捷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從共產黨的老祖宗馬克思那裡開刀。他將他妻子由上海寄來的一點兒錢,托功德林管理員買來《資本論》第一、二、三卷。自此,陳長捷隻身開進「已知己欲知彼」的戰場,他發誓要從這裡尋出人生的真諦來。
邱行湘在得知黃維遭打、陳長捷買書的新聞後,不覺連連搖頭。他認為前者過於「現實」,而後者又過於「浪漫」。在固有的人倫規範已經解體的時候,現實變得渺茫;在新型的人際關係變得冷漠的時候,浪漫等於空虛。他認為黃維與陳長捷的不同的錯誤的共同原因在於對生活過於認真。認真是好的,邱行湘從來不反對認真。他對他的老上司黃維素所敬仰的原因之一,就是當年黃維任六十七師師長、他任該師副旅長兼團長的時候,師部有四十多萬元公積金,是抗戰轉移時由黃維一手積累的,黃維升任本軍(十八軍)的軍長後,完全有權帶走,可是黃維一文不拿,實在難得,以致成為陳誠軍事集團上層經久不衰的佳話。而陳長捷忠於職守,忠於朋友,在重兵壓境之下,斷然拒絕了和平解決天津的通牒,亦算剛烈之士。可是,邱行湘仍然認為,包括他在內的一切努力,現在看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過去好孬不是吃閒飯的人,但是天下有誰對他們負過責任呢?現在作為敗將,當然更沒有二話可說,他們有什麼必要向誰負責任呢!
《內經》云:「怒傷肝,悲損肺。」邱行湘既不願像黃維那樣傷肝,也不願意像陳長捷那樣損肺。他站在兩條胡同之間,漠然無聲,超脫物外,其間唯一的存念是:不求我行我素,但求得過且過。
軍事上的進攻和防禦並不是這樣容易割斷的,體力勞動現在最能符合邱行湘的心境和個性。學習於他來說,像被俘虜一樣難受;勞動於他來說,卻像打仗一樣痛快。儘管邱行湘把他個人的勞動稱為「無為而無所不為」,但是他心甘情願地用汗水來潤滑生命的機器。
邱行湘在功德林的織布廠里織過土布,他把失望的灰線和希望的金絲交織在一起;邱行湘在豆腐坊里磨過黃豆,他把思想的豆渣和思維的豆漿交融在一起……在一般情況下,意識是在非意識的狀態下形成的,可是對於邱行湘來說,周而復始的旋轉,只能對他的身軀產生意義。因為他麻木,所以他需要刺激。譬如說,戰犯管理處有意讓從事勞作的戰犯們知道,功德林的大部分手工生產都是賠本生意,這裡生產的香菸即令降價一半也賣不出去。於是,他的軍人的氣質里,又產生了一點兒商人的心計,他和他們現在熱衷於干一件賺錢的活路——種蔬菜。而這個第三者——哪怕是一個蘿蔔——也能像一座山峰那樣,堵截他和他們來自兩個戰場的意識的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