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此黃埔非彼黃埔,邱行湘竟得他鄉遇故知
2024-10-03 19:51:30
作者: 黃濟人
黃埔村坐落於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之處的偏僻地帶。村前是銀白如練的漳河,村後是翠綠如染得群山。村裡的一座座方塊形的舊時房屋,包圍著一個寧謐的天地。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漳河訓練班就設在這裡。
邱行湘在傍晚時分走進黃埔村,走進一座朱色大門的四合院裡。東廂房門打開了,屋裡沒有人,卻亮著油燈。他和衣倒在鋪位上,鞋未脫,雙腳伸出床外,隨便將棉被往肚子上一拉,便不願意動彈了。洛陽一仗,他有七個晝夜沒有合眼,這十幾個晚上,他又常常失眠。現在,是他一個人安靜地償還他瞌睡帳的時候了。據說晚上睡覺也是需要力氣的,邱行湘只覺得他連睡覺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暗想,即使要死,也得等睡醒了再死。
邱行湘睡覺有打鼾的習慣。現在他的鼾聲起來了,卻遠遠沒有先前響亮,且愈到後來,愈沒有聲音了。他閉著眼睛,卻看到外面火光熊熊,狼煙滾滾,夜空出現了帶馬達的流星,戰機像老鷹逐小雞一般俯衝下來……邱行湘翻身躍起,一個箭步躥到門前,現在援軍已到,是他收拾殘局的時候啦!當他看見窗外一動不動的崗哨,方才發覺是噩夢一場。他抹去額上的冷汗,不敢再睡,雙手托住腮,坐回床沿上,望著壁上的影子發愣。可謂「夢裡乾坤大,醒時日月長」。邱行湘捂住怦怦亂跳的胸口,真不知如何打發從現在開始的寂寞長夜。他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裡匆匆來回,像一隻性急的麻雀最初被捉進籠子一樣,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煩躁與恐懼。
他第二次想到死。自殺,現在有條件了,此間正是時候。黃河水軟,牆頭磚硬。籠中麻雀常常碰壁而亡。然而他又想到國民黨還有半壁江山,軍事上亦占一定優勢,敉平「匪」亂,統一民國,未必不能實現。小小洛陽城,只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點,區區邱行湘,只不過是蔣介石的一個兵,國民黨將領中,比自己高明者比比皆是。更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自古從不以勝敗論英雄,又何苦鼠目寸光,輕菲此生呢?而且死於僻壤,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無異,又怎能發泄失敗的仇恨呢?想到這裡,邱行湘自謔道:誰教你變成人的呢?你要是豬就好了,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這裡倒是你的福地……不,不!豬關在圈裡也不會服氣的,也要拱翻木檻的。邱行湘衝到房門,一陣渾打亂踢,高聲吼道:「要殺就殺,軟禁幹什麼!」
門外走進一個人來。來人沒有說話,笑眯眯地走到邱行湘面前,雙手一叉,仰面大笑起來。邱行湘疑惑了,借著昏暗的燈光,將來人一番打量:披一件灰色軍襖,高大魁梧,紅頭花色。他以為又是哪位解放軍長官。
「我是蔣鐵雄呵!」
「……!」
蔣鐵雄是邱行湘的同鄉同學。黃埔六期生,留學德國,官至國民黨快速縱隊副司令。1947年上半年,晉冀魯豫解放軍在豫北攻克湯陰,蔣鐵雄隨他的長官、國民黨暫編第三縱隊司令孫殿英被俘。
邱行湘看見蔣鐵雄,半晌說不出話來。千頭萬緒,他不知從何說起。他來不及回顧在溧陽鄉間私塾里的同窗之情,也來不及追憶在國民黨官場裡的莫逆之交,更來不及傾吐分別三年來的思念之苦,他此刻唯一的言語,是為著今日竟相逢在共產黨的「監獄」里,為著上帝為他們安排了這麼一個好地方而長嘆不已的那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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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鐵雄倒沒有這般繁瑣的感傷,他流露出來的神情,除了有同鄉人異地重逢的欣喜,還有舊時代大年初一的祝福。蔣鐵雄話長,每每揚起眉毛:「既來之則安之。我被俘三百多天了,一天比一天安心。共產黨的事情,我比你曉得的多啦!解放軍是正義之師,訓練班是仁義之地……」邱行湘話短,每每皺起眉頭,他突然感到蔣鐵雄不像他印象中的那個狷介倔強的夥伴,更不像當年那個硬骨錚錚的快速縱隊副司令。儘管蔣鐵雄說一口純正的溧陽鄉音,邱行湘聽來也甚為反感。但是,不管怎麼說,當邱行湘落進人生的枯井的時候,他對井底的蛤蟆也不會討厭,何況現在是看見了自己的老相識呢?!單從自此便可從寂寞中解脫出來這一點著想,他也深感蔣鐵雄是上天有意掉在他身旁的一顆福星。在福星面前,受福者是沒有理由計較什麼的。哪怕這是一顆失去光芒的隕石,邱行湘也感到要比牆上那盞油燈明亮得多,溫柔得多。
第二天,解放軍二野漳河訓練班李主任和姚科長設宴款待邱行湘,並邀蔣鐵雄作陪。李主任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穿一身灰色粗布軍裝,扎著綁腿,和北方農民一樣,蓄著大圓頭。他憨厚地笑了笑,將筷子在桌上齊了齊,指點著菜餚對邱行湘道:「條件差,不要客氣。」邱行湘望了望面前這兩個解放軍幹部軍服上的補丁,又望了望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心裡思忖道:共產黨人生活之艱苦,是驚人的,可是一旦奢侈起來,也是驚人的。席上,除了少數的本地的山珍,大半是山東濱海的海味。李主任笑道:「看起來我們在深山裡,實際上我們和住在海邊一樣,因為我們的廣大解放區,基本上是連成一片的。」席間,姚科長向邱行湘介紹了解放區生產自給的情形,李主任則告訴了他當前的戰場局勢
軍人的每一根神經都連著戰場,戰場的每一絲硝煙都刺激著邱行湘的神經。解放軍就在攻克洛陽的同年同月同日,收復了四平街。這位參加過四平街戰役並且以四平街勇將自居的將軍,承受著外人不可體察的隱痛。勝利之日,四平街的戰功是屬於主將陳明仁的,蔣介石為陳明仁掛上了青天白日勳章。待到他首次出任戰場主將,期待著蔣介石為他掛上青天白日勳章的時候,他反而失敗了。於是,失敗之時,那往日的勝利則變作今日的失敗的諷刺。那諷刺的意味,只有他一個人知曉:你邱行湘跑過了初一,跑不過十五!
李主任似乎覺察出邱行湘心底的頹唐,把話題轉向了3月29日國民黨在南京召開的「行憲國大」。卻不料這更是打在邱行湘的痛處。正是在這次「行憲國大」上,蔣介石出任總統,桂系頭目李宗仁當上了副總統。這使得包括邱行湘在內的陳誠系將領極為反感的美國駐中國特命全權大使司徒雷登1947年9月8日向美國國務院報告:「……象徵國民黨統治之蔣介石氏,資望已日趨式微,甚至目之以過去的人物者。……李宗仁之資望日高,彼對國民政府無好感的宣傳,似不足置信。」這些無稽之談,竟得以勢所必然的如願以償,邱行湘此間只有恨地無縫了。他沒有點燃「行憲國大」大門上的紅燈,反而打熄了蔣介石寶座上方的綠燈,從而促成了一樁在昏暗的光線下進行的中途換馬的買賣。
黃埔村里難得的佳肴,他一點兒沒吃出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