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2024-10-03 19:47:44
作者: 黃濟人
材料的開頭是這樣寫的:「重慶、奉節移民局:去年八月,我們首批試點外遷的三峽兒女們在鑼鼓喧天的歡送中,含著熱淚,告別了生我們養我們的故土和父老鄉親,踏上了第二故鄉的征途。到達嘉善後,受到了當地政府的熱烈歡迎,我們懷著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很快地定居下來了,一切都從新的開始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已半年了。我們的生活並不比在家鄉時那麼幸福,精神壓力就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一件件不該發生的事逐步發生了,使我們對未來的前景感到空虛和失望。」這份題為《三峽移民在浙現況報告》的材料,是嘉善縣女縣長高玲慧給我看的。此時,我正坐在她的辦公室。她的身後豎著一排整齊的書櫃,插著一面鮮艷的國旗。我的側旁坐著嘉善民政局局長兼移民辦主任勞其炎。「記得是去年3月14日,我接到奉節縣移民局雷光先副局長以及省移民辦傳真給我們的這份材料後,當日就向高縣長作了匯報。」勞其炎對我說,「高縣長當時是常務副縣長,兼任縣移民安置工作領導小組組長,她聽完匯報,當即在材料上作了指示:儘快組建調查小組,深入了解真實情況,通過訪問談心,摸清移民真實心態,並將調查情況及時向縣委縣府作專題匯報。」知識分子型的高玲慧對勞其炎笑道:「大概的意思我還記得,具體文字已經搞忘了,沒想到你還清清楚楚的。」土改幹部型的勞其炎回答道:「移民無小事,這是你說的。現在移民寫材料告發我們,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根根汗毛都豎起來了,怎麼會糊裡糊塗呢。」他繼續對我說:「15、16號兩天,我們三個局領導帶隊,分頭去西塘、干窯和洪溪三個安置鎮,就這份材料中提出的十件事情逐一展開了調查。」我插話道:「材料我看過了,十件事情有八件屬於生活中常見的民事糾紛,諸如車輛碰撞,同學打架,買菜時為五分錢爭執之類,雖然不能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材料上的措詞過於尖銳,我認為有點兒小題大作,無限上綱,所以覺得意義不大——」勞其炎愣愣地看著我,遲遲疑疑地道:「你來自重慶的同志可以這樣說,甚至當著移民的面也但說無妨,可是我們就不可以這樣說了。在執行移民政策方面,我們要做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呢!」「在移民政策的問題上,材料中有兩件事情我倒認為不可等閒視之。」我拿起這份落款為「三峽全體移民」的報告,把第四例的內容讀了出來,「給移民劃分土地,靠運河的地段要留著搞養殖增值,本應劃給移民,卻變相敲詐移民,如果要搞養殖,就要繳承包費,土地劃分數量不夠,移民要求補足,被視為刁民,一點不給方便,更談不上扶持,與宣傳的政策竟然兩樣。」「洪溪鎮是我帶隊去調查的,現在我把當時的情況向黃同志通報一下。」勞其炎的語音充滿凝重與沉著,「前年11月6日,分管農業的副鎮長親自到塘東村為移民劃分土地。移民每戶人家的人口不一樣,但是他們都要求把屋前的土地劃給自己,這樣屋前的土地就不夠分了,以致移民的土地暫時無法落實。兩天以後,通過鎮村幹部與移民多次協商,總算基本上把土地劃好。我之所以要說基本上,那是因為劃好的土地只能滿足多數移民的要求,少數移民當時顧全了大局,事後卻提出了新的條件。」說到這裡,勞其炎從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張塘東村移民房屋、土地坐落位置草圖,把它鋪到沙發中間的茶几上。高玲慧走過來,指著草圖對我道:「為什麼在公路兩邊的土地劃分時,靠近運河邊留下了約三十米的土地沒有劃給移民?我去那裡了解到,這裡面存在三方面的原因。一是為了與公路東邊的土地劃齊,這是鄉鎮建設的規劃上已經有了說法的。二是因為塘東村是全縣有名的養鵝專業村,靠近河邊的土地留在那裡,有利於發展該村的養鵝業。三是事先已經徵求過移民的意見,如果移民要養鵝,一定優先劃地給移民。」高玲慧的身腰彎得很低,她在密密麻麻的草圖上尋找著什麼:「黃同志你來看,如圖所示,這裡有三戶移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們的戶主是鄧龍章、匡後成和譚家富,因為他們養了鵝,所以三戶移民房屋東邊靠近河邊的土地都已劃給了他們。還有,你來看,特別是位於移民周主保家屋西的這塊地,原本屬於集體所有,因為他的兒子已經養了六百隻鵝就在這塊土地上搭了鵝棚,村里分文未收,何來敲詐之事?當然,我已經向鎮裡村里幾個領導打過招呼了,今後移民要發展種養殖業,需要生產用地,可與當地村民一樣,辦理兩戶一體生產用地審批手續……」
我邊聽邊在日記本上做記錄。見我抬起頭來,勞其炎把我放在沙發扶手上的那份材料遞到我的手上:「這是一件事情。黃同志,你需要了解的另一件事情是什麼?」我翻開材料的第二頁,讀了上面的第七例,「『移民打工』,政府安排只是形式,今天進廠,明天就得出廠,即或多干幾天,也要逼你出去,亦或說你語言不通、吃不了苦等流言蜚語,移民受排斥,受歧視,這叫我們移民怎麼能活下去。」「我先講講嘉善移民就業的總體情況。這裡有個數字。」勞其炎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小本,再從上衣袋裡取出一副眼鏡,「迄今為止,有88戶377名重慶庫區移民遷入嘉善,實事求是地說,從移民到達的第一天起,縣委縣府就把移民的就業問題納入了議事日程,要求各安置鎮、村也把移民進廠務工,當成一項重要的幫扶措施來落實,分管移民工作的各級幹部更是想方設法、多方協調,盡心盡職為每戶移民就業著想。到去年年底,已安排移民76人進廠務工,每戶1人,另外8戶自謀職業,3戶承包果園……」高玲慧在座位上朝勞其炎揚了揚手,中止了他語態懇切認認真真的發言:「好了,好了,移民在材料上批評我們,你卻在這裡評功擺好,真是有點兒風馬牛不相及!」她扭頭對我道,「移民反映的就業問題,雖然措詞不當,也有誤解,但我覺得問題是存在的。至於存在的原因,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確有一部分企業因為市場競爭失敗而關閉或破產,但絕大多數是因為移民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我這個觀點不一定對,也願意接受你的批評,可是我接觸到的情況就是如此。比如說,移民擇業要求普遍過高,但是他們卻沒有相應的文化程度、技術素質與就業技能,這就很難適應這裡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要。好了,好了,我剛才批評了勞局長,現在勞局長也可以批評我風馬牛不相及了!」其實,高玲慧和勞其炎都沒有離開談話的主題,我在想,只不過他們有他們的苦衷,移民有移民的煩惱罷了。這份材料的結尾倒是輕快的,它是且悲且喜的一首打油詩:浙江是天堂,人人都嚮往。政策雖然好,移民得不到。稅費全免掉,全是空口號。移(愚)民烏紗帽,何時能摘掉。雖然我不知道這位詩作者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但是我仍想去看看產生了這首詩的地方,用高縣長的話說,移民有意見,這不是壞事情,能夠吸取教訓改進工作,就是壞事也變成了好事情。她打一個比方,一潭死水的西湖並不好看,要有點風、有點浪,還要有一隻同舟共濟的船,這才是好看的西子湖。事既如此,當勞局長問及我在嘉善的行程的時候,我對他說:「你去過洪溪鎮了,高縣長才從西塘回來,那我就去干窯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