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3 19:46:28
作者: 黃濟人
濰坊我不曾去過,只知道這裡每年都要舉行國際風箏節。這裡出產風箏,還修了一個風箏博物館。那麼風在哪裡呢?到了濰坊以東的威海市,我才知道風來自黃海,是海風把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風箏吹到天上去的。我要去的賈家莊就在海邊。威海所轄的乳山市有五個移民點,其中四個都在海邊。路上,我就在想這些來自深山老林的移民大都是第一次見到大海,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大海的時候,竟顧不上脫去鞋襪便直奔沙灘,任憑漲潮的海水扑打過來,把渾身上下淋了個徹徹底底,雖說背心發冷,心裡無疑是溫暖的,望著那碧海藍天,迎著那海風拂面,總覺得大自然恩賜給人類的最珍貴的禮品就是海洋,而生活在海邊的人是最幸福的。
距離海邊最近的要數陳立龍的新家了。雖然忠縣老家那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叫做洋渡鎮,但他從未見過「洋」,更談不上「渡」,遠渡重洋不過是山里人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過去開門見山,現在開門見海。」陳立龍叼著香菸,用一種見慣不驚的神態說:「其實都差不多。」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來自我的家鄉的移民兄弟,為什麼和我有著很不相同的感受呢?稍有片刻,我把我第一次見到大海的情景告訴了他。他依然不苟言笑,隔了好久,才淡淡說了一句:「因為你見到大海以後可以馬上回家……」我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我的新鮮感,我的激動,原來是建立在一種固有的生活環境之上的,而陳立龍曾經固有的一切現在都不復存在了,廝守著一座大山與廝守著一片汪洋其感覺似乎毫無差異。我把我對於他的理解告訴了他。「那才不一樣呢!」他吼叫道,「山上有松濤,海邊有海嘯,可是那聲音不一樣,聽不見松濤我睡不著,聽見海嘯我睡著也遭鬧醒了;還有,山上有野花,海邊有魚蝦,可是那養分不一樣,啥子野花野草都清心潤肺,啥子海蝦海蟹吃了都會皮泡臉腫;更奇怪的是說話,你不要看山東人個個長得牛高馬大,可是舌頭人人都長歪了……」我不覺暗自好笑,我們重慶人怎麼都和外地人的舌頭幹上了?在湖北採訪的時候,移民們說當地人的舌頭生得短,說話說不清楚,但是聽話還算基本明白。那麼山東人說話呢,從理論上講,山東話和重慶話都屬於北方語系呀。陳立龍臉色鐵青地告訴我一件事。他在海邊落戶不久,當地幹部準備了材料,也動員了人力,要在他的後院給他搭建用作豬圈和堆放柴草之類的輔助房。這自然是好事。動工那天陳立龍燒好了茶水,也捲起衣袖,和當地的老鄉們一起幹活。「喂,老陳,去把家裡的騷拿來!」工地上,一位正在砌牆的老鄉朝他喊道。「就來,就來。」他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揣測需要拿什麼東西。騷?啥子叫騷?該是勺吧,就是重慶人稱呼的瓜瓢,用來舀水的。瓜瓢他屋裡有,就是從老家帶來的那半隻烏黑的葫蘆。他很快拿出來,然後遞到那位老鄉手裡。「這是啥?」老鄉接過瓜瓢又趕緊還給他。他高舉瓜瓢,邊搖邊說,「這就是騷呀!」「這就是騷?」那位老鄉圓睜雙眼,繼而撲哧一聲,轉身對著工地上的老鄉們喊道:「快來看呀,俺們的騷怎麼變成這個模樣了呀!」眾人回頭處,無不敞口大笑。直到笑痛了肚皮的村長的媳婦從陳立龍家中提出一個木桶來,陳立龍才頭一次曉得騷為何物。「山東人的舌頭都歪到後頸窩去了!」陳立龍在講述這件往事的時候,鐵青的臉色漸漸變得緋紅,嘴裡還止不住喃喃自語地咕嚕著,「有啥子辦法?為了在這裡生存,我們都得貴州驢子裝馬叫,我在學講山東話,我婆娘在學講山東話,一年多下來,連我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也會把我們說成俺們啦……」
適者生存。達爾文進化論的觀點在移民身上也留下了痕跡。但是,當今的移民畢竟不是簡單的生命了,他們有頭腦,有智慧,更有創造生活的能力。就陳立龍而言,在老家時就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種柑橘的好手,憑藉他的嫁接技術,把柑橘中的過重的酸味改良成了純甜。兒子結婚分家的時候,他沒有分給兒子一分錢財產,卻把發家致富的本領如數傳授給了後代。到了山東,沒有了大山,也就沒有了果園,雖然整日望著大海,但是他的心裡像沙灘一樣茫然。好在這裡也有田土,也生長糧食與蔬菜,這才使他這個地道農民的基本願望,得到了應有的滿足。他的情緒不再像海浪那樣起伏不平了,即便做一塊無助無援的礁石,他也要和土地連在一起。分得田土的第二天,他便下地幹活去了。田土上面已經長滿了綠油油的莊稼,那是他還沒有到來之前,村長已經組織了勞力為他耕田、播種、施肥以及灌溉,只等他稍作田間管理,便可以開鐮收割了。陳立龍卻不是坐享其成的人,他想到了明年,想到了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像村頭那棵老槐樹一樣在這裡生根。「困難肯定是有的。」陳立龍重重地吐出一口煙霧,「老家耕田有水牛,有犁頭,這裡只有拖拉機。拖拉機耕田要付錢的,自己買一台吧,目前還買不起。這裡的天氣比老家差,除了風大,還有久不下雨。抽水機需要買,燃油需要買,還要買管子。買這個買那個,都需要荷包里的錢呀。嘿嘿,說到錢就不親熱了,不說錢吧,心裏面又沒有底。倒是村長啥子都不說,反正我一叫窮,他就咯咯地笑,要我相信山東是個好地方,當年的宋江都可以被人稱作及時雨,何況俺們現在是社會主義大家庭呢……」陳立龍在掐滅手上的菸頭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他目光中的希望之火。不知是村長的話堅定了他的信心,還是此刻回家的女兒增添了他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