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艾米麗家裡

2024-10-03 19:42:46 作者: 羅學蓬

  正是活兒最重的時候,魯斯頓上校卻過得異常的輕鬆和愜意。他把全營華工交給兩位副官與袁澄海管理,自己則每天帶著何玉中和魯芸閣到下游松姆河兩岸的荒原上去打鷓鴣。

  魯芸閣明顯地感覺到了魯斯頓上校對何玉中的器重。這當然使他很不舒服。但這不舒服並未對他的情緒產生多大的影響,因為,這許多天來,他的一顆心完全迷到艾米麗身上去了。每晚躺在床上,當耳畔響起何玉中安適的鼾聲,他心中便猶如汪洋中涌動的潮汐……艾米麗在這汪洋之中升起了。她像一輪輝煌的朝陽,將萬點金光抖灑下來,潮汐過去,四周波平浪靜,一片汪洋在萬丈光芒中展布開去。她的臉龐時而微笑盈盈,煥發出迷人的光輝,眼睛嫵媚地向他跳舞,時而充滿憂鬱,讓他突然倍覺淒涼……於是,忽地從粉紅色的夢中醒來,一團朦朧的月光投在窗上。

  

  屋外的松姆河濤聲浩蕩,一種騷亂不寧的情愫從心尖滲浸出來,像灼燙潮潤的霧團在胸腔中呼嘯躥動。他全部思想執著地圍繞著一個曖昧的念頭打轉,圍繞著一種迷人又可怕的欲望打轉。心中萬千盲目亂撞的力量終於聚合在一起,像沸騰的岩漿似的尖嘯,在一種狂躁而虛幻的幸福狀態中痛快淋漓地噴射出去……

  這一次,他真正醒了過來。他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弄得精疲力竭,腦中無邊無際,一切花紅柳綠風花雪月的幻影即刻又變得蒼白空虛。

  他又一次為自己的舉動而痛悔不已。他無數次萌發出同一個念頭:去找艾米麗……可是,他始終缺乏行動的勇氣。

  那晚,他正沉醉在狂熱酣醉的抽搐之中,他一點也沒料到他雖竭力控制但仍然發出的奇怪聲響驚動了何玉中。

  當他驀地發現何玉中已俯身床前與自己瞠目相視時,他渾身猛地一震,瞳孔也「唰」地放大了。

  何玉中身子一仰,快活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哎呀,我還以為你發病了哩……原來是……!」

  「不不……我……我沒有……」魯芸閣的臉色陡然慘白。

  「沒有?沒有啥?哈哈,哈哈哈哈!」何玉中的笑聲愈發地快活爽朗起來,「正常男人絕大多靈數都得過這種病,我也不例外。不過,現在已經治好了。聖瓦萊里有一家醫院,專治這種病,百靈百驗,那就是金蘋果酒吧。明天抽空,我勸你也去那裡治一治吧。」

  魯芸閣忽地將臉一板,尖刻地刺道:「何玉中,我魯芸閣可是個正派人,從不干那些苟且之事!」

  何玉中像當頭挨了一悶棍,愣愣地瞪了魯芸閣片刻,一言不發,倒在床上蒙頭便睡。

  今天一早,當魯斯頓上校帶著槍來叫何玉中和他出門時,他藉口肚子不舒服,一會兒想去看看病。

  待何玉中隨上校出門時,他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把何玉中的手錶借了過來。

  這是一隻真正的金表,戴在腕上立即使人添了精神。

  華工和大部分英國士兵早已上工去了。魯斯頓上校和何玉中再一走,整個大營里便顯得空寂冷落。

  魯芸閣換上那件前幾天他咬著牙花了140個法郎買來的澳大利亞產的毛料西服,結上領帶,把皮鞋也擦得鋥亮。他掏出一面小鏡,細心地檢查著自己的打扮。他長得實在一般,臉色蒼白,眼睛不大且缺乏光彩,鼻樑也不像何玉中那麼挺,扁扁地失了氣派,最讓他傷心的是他個子矮了一點,和艾米麗站在一起幾乎分不出高低來。

  他煞費苦心地把自己打扮得油光可鑑,然後一個人出了大營。

  很快,他便來到第一次與艾米麗見面的公路上。

  自從華工們停止運糧到火車站搶運物資以來,魯芸閣已經整整六天沒有見過艾米麗的面了。這些天來,他始終處於一種熱昏病者的精神狀態之中,憂愁、躁悒、疲憊不堪、愈發孤僻。他的耳朵、大腦里整日嗡嗡作響,好像有一萬隻紅頭蒼蠅在裡面舞蹈。他清醒地看到,他的靈魂與肉體在熾熱的慾火中極快地升溫發酵;他被強烈的單相思激起的性慾攥住了,渾身灼熱,汗流浹背。他極端仇恨自己,他想丟開那些荒唐齷齪的念頭,但辦不到!

  周圍不見一個人影,田野山崗靜悄悄的,空氣仿佛靜止了。白雲點綴藍天,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菊花。教堂的鐘聲優美地敲響了9點。

  他看看腕上的金表,快了幾秒。

  他從公路上大步下來,連奔帶跑地衝進了胡桃樹林。

  溪水響亮起來,他循著那聲音走過去。一頭枯瘦的奶牛靠在樹身上懶洋洋蹭著背,脖子上的吊鈴在陽光中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鑽出胡桃樹林,眼前是緊靠松姆河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村莊。

  小小的村莊也有個名字,叫諾萊特。

  他大著膽兒走了進去。一隻豬在前面跑過,翻飛的蹄子在土路上揚起一團黃色的灰塵。村里看不見一個青壯男子,小牛在棚里向他張望,仰著頭「哞哞」叫喚。

  一家小酒館裡有個鬚眉皆白的老頭兒紅著臉唱著醉醺醺的歌。

  婦女們從屋裡跑出來,站在粉紅色的門前好奇地打量他。

  他用英語、華語向他們打聽艾米麗,婦女們卻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一個聳著一對結實的大乳房的年輕女人跑到他面前,口裡發出奇怪的聲響,用手向前面不遠處的一座小院指點著。

  他走過去,隔著半人高的矮牆,他看見了裡面的3間尖頂草房。

  門前,坐著一個很威風的老人。

  「請問老大爺,艾米麗。塔隆小姐住在這裡嗎?」他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問。

  老人挺直寬大偉岸的身軀,瞪大眼睛看著他,一聲不吭。

  這時,魯芸閣才看見老人是一個失去了下肢的殘疾人。

  他坐在一輛自製的顯得很笨重的臥椅上。

  「老大爺,」魯芸閣繼續說道,「我想看看艾米麗小姐和她的母親,艾米麗小姐對我說過,她的母親也是一個中國人。」

  話音剛落,他的眼前忽地一亮。他要找的人已經出現在門口,臉上,涌著驚喜和羞澀不安的表情。

  「先生,我父親……他一生下來就不會說話。快請到屋裡坐吧。」

  魯芸閣心裡說,難怪他不理睬我,原來是個啞巴。

  他壓抑下心中的興奮之情,平靜地對艾米麗說道:「知道你母親病了,我早就想來看看她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才抽出空來。」

  他撇下老頭,跟著艾米麗走進了屋子。屋子裡光線很暗,靠里牆生著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著一隻咕嘟作響的鍋子。

  他的眼睛落到角落裡的一張床上。

  那上面躺著一個女人,身子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你就是……送糧食給我女兒的……中國先生?」

  魯芸閣謙恭地回道:「是的……呃,不不,那是應該的,大嬸,我們都是中國人吶。」

  女人頭一偏,伏在枕上輕聲地抽泣起來。

  「媽媽,快別哭了,有中國同胞來看望你,你應該高興呀。」

  何玉中的眼光飛快地在屋子裡週遊了一遍,屋子破舊,潮濕,陳設簡單,但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這是一個帶著淒涼味兒的窮人家庭。

  他看在眼裡,心裡隱隱地高興起來,因為他兜里揣著十塊30法郎的銀洋,300法郎算不上一筆可觀的數目,可是在這樣的家庭里,300法郎無疑會使他身價百倍。

  此刻,他對他的孤注一擲充滿了信心。

  女人終於止住了哭泣,她用手背抹抹眼圈,說:「艾米麗,快,快去給客人倒一杯牛奶……噢噢,先生,你請坐吧。」

  何玉中坐下了。破椅子「吱嘎」響。

  當他的眼睛清楚地落到艾米麗的母親臉上時,魯芸閣懵了。

  她一點不老,皮膚白皙,兩隻秀麗的眼睛旁邊,僅嵌著幾絲不易覺察的淺淺細紋,雖然飢餓使她的臉龐失去了光澤,掛上了蔫蔫病容,但仍掩蓋不了她端正的模樣和大家閨秀的氣質。她有多大年齡?看樣子不過三十多歲吧。

  顯然,他不應該叫她大嬸大娘,而應該叫她大姐大嫂……可是,千萬不能這麼叫。他提醒自己。

  「大嬸,」他惴惴叫道,「你受苦了。」

  「唉!」年輕的母親一聲嘆息,苦笑著說,「都是……因為戰爭,如今,到處都一樣,受苦的也不只我們一家、一村。」

  「大嬸,你到法國已經很久了吧?」

  「已經……18個年頭了。」她看了看女兒,說道,「艾米麗,去林子裡把奶牛牽回來吧。」

  「好的。」艾米麗點點頭,向魯芸閣送上一個歉然的微笑,「先生,你陪我媽媽說說話,我一會兒就回來。」

  當艾米麗把奶牛牽回院裡,重新走進屋子,她看見母親和這位年輕的中國先生已經談得十分親熱了。

  「啊,艾米麗,媽媽今天太高興了!你知道嗎?這位魯先生出國前在清華園讀書,他告訴了媽媽許多海淀老家的情況。」母親的臉上,神采奕奕。

  「噢,媽媽最思戀她生長的海淀了,平時老跟我們說海淀,連樹林、水井、墳墓都談到了。真感謝你,魯先生。」

  「艾米麗,快去煮飯吧,我們今天請魯先生在家裡吃午飯。」

  「不,不。」魯芸閣趕緊站了起來,他知道第一次見面應該適可而止。「立大嬸,我中午前一定要趕回大營。」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10塊銀洋,塞進她手中,「立大嬸,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留著買點藥品和糧食吧。」

  「魯先生,這怎麼行?你快收回去。」

  「沒啥的,我們在大營里有吃有穿,有錢也用不上,能幫助你們解解急難,我高興哩。我走了,立大嬸,我會常來看望你的。」他把錢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

  「魯先生,魯先生……咳,艾米麗,你快去送送魯先生。」

  穿過村子,魯芸閣和艾米麗走進了胡桃樹林裡。光影零碎,幾朵浮雲的陰影在林間空地上緩慢地移動。

  投進大自然的懷抱,艾米麗霎時從拘束中解脫出來,變成了一頭活潑天真的小鹿。她用華語輕聲地唱起了一支法國歌子。

  ……靜靜的林子裡,一位美麗的法國少女陪伴著一位中國小伙子。一隻小鳥輕啼著在空中一閃即逝,那聲音多麼清脆。一種巨大的沉重的幸福壓迫著他,使他甜醉得想喊想叫想唱。

  「艾米麗,你怎麼不說話?」

  「說點什麼好呢?魯先生。」

  「講講你的經歷,雖然你母親已經對我說了不少,但我還想聽你說說。艾米麗,我們在這小溪邊坐下好嗎?」

  她坐下了,把她楚楚動人的側影清楚地呈現在他眼前。她的肌肉充滿了彈性,使她顯得格外豐滿,透明的肌膚下,深藍色的血管微微顫動。

  「魯先生,我母親非常盼望人們能到家裡做客,可是,她又害怕你們來……因為,你已經看見了,我們家的日子眼下過得非常窘迫。我媽媽可能已經告訴了你。兩年前,我們並不是住在這裡的。我們在聖瓦萊里城裡開有一家雜貨店,生意不錯,可是,德國人打來了,整個聖瓦萊里開始了大撤退。我和媽媽當了難民,可是我的父親參加了國民自衛隊,留在聖瓦萊里和德國人戰鬥。後來,英法聯軍收復了聖瓦萊里,我們的雜貨店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父親住在醫院裡,德國人的炮彈炸斷了他的雙腿,為了救活父親,母親用盡了所有的積蓄……」

  魯芸閣已經被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天吶,她是多麼美麗!微微向上挑的黝黑的眉毛、蔚藍色的眼睛,嬌嫩的臉蛋和平滑的額頭……她的細密的牙齒像珍珠般的閃光,她的眸子清澈明淨得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讓人一眼望到底。他膽怯地欣賞著她那玲瓏小巧的耳輪、嘴唇,和豐滿的腮幫,尤其是令他心醉的是她那渾圓婀娜的體態,無一處不勻稱,無一處不呈現出鮮明動人的線條。

  「魯先生……魯先生!」艾米麗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紅著臉喊道。

  一剎那風平浪靜,雨住雲消,心,又回到了實處。何玉中強作鎮靜地,「我聽著哩,艾米麗。」

  「你對我講的,真的感興趣?」

  「豈止感興趣?我今天簡直聽到了一個真實的神話。艾米麗,你不知道,當你母親告訴我她的身世後,我有多麼吃驚?立山,!你外祖父立山是前清著名大員,歷任內務府大臣、正白旗漢軍副都統、戶部尚書等等要職。八國聯軍攻打天津時,你外祖父因為與許景澄、徐用儀、聯元一起力主鎮壓義和團,反對朝廷圍攻外國使館和對八國聯軍宣戰,被慈禧太后所殺。你外祖父遇難後的第三天,八國聯軍就攻陷了北京。」

  「我母親當時和現在的我一樣大,也是17歲。一個法國騎兵軍官把她帶回了法國,那位軍官,就是我從未見過面的親生父親。後來,他拋棄了我母親,軍官手下一位啞巴中士收養了我的母親,把母親帶到了他的家鄉聖瓦萊里……啊,我的可憐的母親!」艾米麗忽然蹲下身子,捂住臉蛋哭了起來。

  何玉中慌忙勸道:「啊,艾米麗,你別哭。」

  哀哀哭聲,讓魯芸閣肝腸寸斷。可是,他除了無力的勸告,就再沒什麼辦法了。他索性坐在她旁邊,靜靜地候著她哭個痛快。

  艾米麗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羞赧地看了看他。

  那淚光盈盈的美麗臉蛋使他心花怒放,也猛地增添了勃勃勇氣。

  「艾米麗,你別稱我先生了,叫我魯芸閣好嗎?」他要求道。

  她抹去淚水,定定地看著他,隨後,響亮地叫了起來:「魯——芸——閣。」

  她笑了,一瞬間又笑得那樣開心。

  他也笑了,但笑得侷促。

  艾米麗起身,把手送到了他眼前。

  他興奮極了,趕緊抓住了她的手,激動地在手背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他感覺手指和心房像通上了強大的電流,在顫抖中迸射出晶亮的火花,心中盲目亂撞的力量重又擰結在一起……啊,那是一個19歲青年蓬勃熾烈的生命的活力!

  手一抽,艾米麗嫣然一笑,轉身跑了,像一頭小鹿般即刻消失在樹林裡。

  深夜,魯芸閣睡得好苦,他的心,被艾米麗的笑容照亮了。

  破曉時分,他醒了。

  何玉中「嗒」地拉亮了電燈,從床上伸出脖子問:「艾米麗是誰?」

  「啥?」魯芸閣的腦袋「嗡」地一響。

  「我聽你一晚上叫著這個名字。她很美麗?」

  魯芸閣臉一沉:「不,沒有這個人。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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