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來自祖國的羞辱
2024-10-03 19:42:33
作者: 羅學蓬
吃晚飯時,魯斯頓上校向第14營華工宣布了一個特大喜訊:以中華民國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為團長的中國政府赴歐洲慰問華工使團,已經到了巴黎,明天將和其他協約國國家的慰問團一道前來聖瓦萊里。英國方面決定派第14營作為華工代表,前去火車站參加迎接儀式。
消息飛快傳遍整個大營,各營華工都跑來向第14營的弟兄們吶喊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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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群漂泊海外,受盡欺凌的孤兒,第一次感受到了祖國的溫暖!
人人眼中淚水盈盈……啊,他們曾無數次詛咒過祖國,糟踐過祖國,而僅僅是這樣一道喜訊,就把他們心中積蓄已久的對祖國的隔閡、冷漠、仇恨衝擊得一乾二淨了!
他們突然發現,個人的恩恩怨怨悲歡離合原來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只有祖國高於一切!
他們內疚了,他們悔恨了,充塞於他們胸中的,是對祖國的強烈無比的思戀與深沉的愛意!
而這種感情,在第14營里就表現得愈發強烈了。
代表……他們將作為15萬赴歐華工的代表,與其他協約國國家的軍隊代表一起,去火車站列隊歡迎來自祖國的慰問團。
英國人把各營的理髮匠,全部派到了第14營。
在何玉中與魯芸閣的請求下,魯斯頓上校大開綠燈,為他倆簽發了進出大營的通行證,讓他們趕進城裡去買布料趕做一面中國國旗。
當兩人一頭大汗趕回大營的時候,首先撲入他們眼帘的是第14營華工住的十餘棟大工棚。今夜,那一片屋子裡燈火通明,有的窗口正不斷地飛出歡笑聲,有的窗口飄蕩開四川老家的山歌兒。
他們沉默著向前走去,心中激情滾滾。一種巨大神奇而又萬難用語言表達的力量正震撼著他們的靈魂。那蒼白無形的祖國,第一次在他們心中變得如此實在如此真切如此溫柔而又如此的催人淚下!
他們走進一間聲音洶湧的工棚,華工們呼隆一聲圍了上來。
何玉中把國旗「嘩啦」一聲抖開,雙手舉起。
無數雙眼睛一齊放出光來,緊緊地盯著那面五色交輝的旗幟。
張登龍猛地站出來:「何師爺,明天讓我來掌旗!」
「我來!」
「我來!」
華工們爭先恐後往前擁。
潘憨子一步躥上,將國旗從何玉中手中奪過去,得意說道:「張大哥,和俺比起來,你那塊頭就排不上號了。掌旗的人,就得要俺天生的這點威風。」
「潘憨子,你給我放下!」袁澄海把國旗抓在手裡,「這旗,是何師爺掏錢制的。誰掌旗,得聽何師爺一句話。」
魯芸閣趕緊向何玉中說:「給張登龍吧,他長得驃壯,又有一身好武藝,能夠給咱中國人長精神。」
何玉中把眼睛落到張登龍臉上,為難地說:「登龍兄弟,你來掌旗最好不過。可是,這是中華民國的國旗,你頭上留的卻是一條滿清的辮子,這就不太合適了。」
華工們也「哄」地笑起來。
潘憨子趕緊道:「何師爺,還是給俺吧。俺這塊頭,全營第一號。」
張登龍突然問道:「何師爺,你說長毛賊好不好?」
何玉中沒料到他會突然飛出這樣一句問話,頓時口拙。
「這……關長毛賊什麼事?」
「我聽說,長毛賊也留辮子,對不對?」
何玉中靈機一動,趕緊回他:「你說得不對,長毛賊留的是長發,不是辮子。他們是漢人,漢人從來就留長髮;你是滿人,當然留辮子。」
張登龍瞠目結舌:「啥?你……還以為我是個滿人?」
張登龍「嗖」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匕首,反手去腦後將辮子一捋,右手一揮,那辮子已攥在手裡。
「好!」何玉中贊道,將國旗遞了過去,「這旗,就交給你了。明天,你把它高高舉起,走在我們隊伍的最前頭。」
袁澄海道:「兩位師爺回來得正好,剛才弟兄們正在商量明天迎接慰問團的事情哩,你們快出主意吧。」
「服裝要整齊,乾淨。」
「口號要喊得響亮。」
「我們要顯顯中國人的威風,不能讓外國人壓了下去!」
華工們七嘴八舌嚷起來。
「弟兄們湊了兩條口號,還請兩位師爺掂量掂量行不行。」袁澄海說,「一條是中華民國萬歲昌盛,一條是中國慰問團辛苦了。」
華、魯二人笑了。
何玉中道:「我看,第一條省去後面的昌盛,顯得簡練一些,也更有力量,第二條嘛……」
魯芸閣接上:「索性改為祖國你好!親人你好!節奏鏗鏘,容易上口,反覆呼喊,感情也更來得真切。」
袁澄海雙手擊膝叫道:「好!兩位師爺改得好!弟兄們想枯了腦仁,也湊不出這麼好的句子來。」
何玉中道:「呼口號還需一人領,眾人和,才出得十分氣勢。我看,還得找一個聲音洪亮,中氣旺足的弟兄來領呼。」
袁澄海「嘿嘿」一笑:「這活兒,就交給我吧,我這喉嚨雖不中聽,吼起來卻似牛叫喚哩。」
何玉中道:「還有一樁事,需弟兄們議議,慰問團還要到各大營看望華工,到時候我們應該向慰問團提出哪些問題才好?」
何玉中道:「弟兄們平日咽進肚裡的苦水,都可以向慰問團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請他們出面去與英國方面協商解決。」
「不許英國人再打我們!」
「撤掉大門口的衛兵,華工下班後能自由活動。」
「工資不要法郎票,我們要銀元,英鎊。」
「中國人與外國人平等對待!」
……
華工們吼叫一通後,忽地又沉寂下去。
一團沉重的悲哀緊緊地籠罩住他們。每一個華工都明白,這一切,是不可能改變的。
「媽的,硬漢子有苦不向娘訴!就是打腫臉充胖子,我們也得挺過去!」張登龍大叫起來。
「對,我們絕不向家裡人訴苦!」
李勝兒蹦了起來:「弟兄們,我們只揀好的說,我們吃得飽,穿得暖,英國人從不打罵我們。」
「我們幹活輕鬆,掙的錢也多。」
「還發肥皂,發牙刷。」
淚水「嘩」地從何玉中眼中湧出。他哭了,何玉中也哭了。無數華工的哭聲匯在一起,始而猛烈,最後匯成一團氣勢磅礴撼人魂魄的號啕。
其他屋子裡的華工也聞聲趕了過來。
何玉中動情地哭喊道:「弟兄們……唱國歌……我教你們唱……明天……我們要唱著國歌……歡迎……祖國的親人!」
「亞東開化中國早,」
何玉中的聲音顫抖著……
華工們的聲音也顫抖著……
揖美追歐,
舊邦新造。
飄揚五色旗,
國榮光,
錦繡河山普照。
歌聲如浪起伏,響至拂曉……
「啊,上帝,這真是奇蹟!」
當魯斯頓上校大步走到隊伍前時,禁不住大聲叫道。
這位大英帝國的前職業軍人,被眼前的場面強烈震撼了。
一面鮮艷的五色旗在清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飄揚,掌旗的是一個精壯敦實的中國漢子。
他向他投去一個讚許的微笑。他認出他來了,那是受過他親自嘉獎的張登龍。
長長的旗杆杵在地上,張登龍一手掌旗,一手叉腰,渾身洋溢出英武剛勇的氣概。
五色旗下,整齊地排列著他的這支由中國人組成的隊伍。
一夜之間,他們忽然變得來使他感到了陌生。今天,他們頭上所有破氈爛帽盤頭帕全部除去,著裝也一掃往日的臃腫邋遢,一個個顯得乾淨利索,英姿煥發,以往的倦容、病容、苦容、煙容也蕩然無存。
連李勝兒那樣的吸毒者,也抖擻起精神,雄赳赳氣昂昂地挺立在濕霧寒風之中。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他與他們所共同具有的相通之處那就是深沉無比的對祖國的愛!
「中國的好小伙子們!」魯斯頓上校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充滿熱情的聲音喊道,「我和你們朝夕相處,已經兩個多月了,可是今天,我才第一次觸摸到了你們跳動的靈魂。一個國家要有國魂,一支軍隊要有軍魂,這樣的國家這樣的軍隊,才永遠不可戰勝!從你們臉上煥發出的熱情的光輝,使我對你們的民族,你們的國家,充滿希望!出發吧,我的來自東方的雄鷹!」
當第14營趕到聖瓦萊里火車站大樓外面的廣場上時,薄霧已經消散,天氣晴朗,陽光燦爛。
一支支軍隊,正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匯聚攏來,整隊進入廣場,然後被手執三角小旗的士兵引導到指定地點列隊。
他們中有身穿黃卡其軍裝的英國人,穿摺疊短裙的蘇格蘭高原師的士兵,黑炭團一樣的塞內加爾人,皮膚微黑的摩洛哥人,頭戴阿斯特拉罕羊皮帽的哥薩克人,還有波蘭人、羅馬尼亞人、斯拉夫人,穿著花條紋薩克裙的希臘人、波希米亞人和斯洛伐克人。
每一支部隊,都有自己的軍旗、樂隊。
第14營華工隊伍和其他國家的正規軍比起來,確實顯得過於寒酸。他們沒有軍旗、樂隊,以及鋼盔和鋥亮的皮靴。
天氣雖冷,華工們卻覺得手心冒汗。但是,他們卻高傲地挺立著,努力把英武之氣透射在臉上。
法國軍隊出現了,他們以19世紀最好的隊列形式開始進入廣場。隊列前端,是一面飾有數條金黃色穗子的國旗的軍樂隊。嶄新的銅管樂器在陽光的輝映下,閃耀著奪目的金色光芒。軍官們一律戴著雪白的手套,每個人的鬍鬚都修飾得非常漂亮。士兵們則穿著藍色的上衣和猩紅色的褲子,腳下是擦得鋥亮的高筒靴。
「法國軍隊萬歲!」
「法蘭西共和國萬歲!」
興高采烈的老百姓為自己的軍隊發出了最熱烈的歡呼。
但是,高潮還在後面。
當美國人——他們穿著因作戰而弄髒了的制服,背著滿是泥土然而綑紮得很整齊的背包,許多人頭上的鋼灰被打凹打扁——出現的時候,那歡呼聲霎時變得如涌如潮如滾滾驚雷如山呼海嘯。
「美國兵萬歲!」
「我們偉大的盟友萬歲!」
在這巨大磅礴的歡呼聲中,這些平日裡嘻嘻哈哈灑脫無拘的美國大兵,也不由的莊重嚴肅起來。
整個世界都明白,由於美國的參戰,這場綿延無期的大戰,將會在不太長的時間裡得到一個完美的終止。
一長列漂亮的汽車緩緩駛進廣場,整齊地停在了大樓前面的石階下。
廣場上成了旗幟的海洋,歌聲的海洋,所有的軍樂隊此起彼伏地演奏著本國的國歌。
張登龍捋起袖子,露出兩條鐵棒般的手臂,將五色旗高高舉起,繞著華工方隊飛跑、舞動。
「弟兄們,唱國歌,唱我們自己的國歌!」何玉中跑出隊列,向華工們喊道。巨大的聲潮淹沒了他,震顫著他。
他突然看見魯斯頓上校、多佛倫納上士、西薩古中士和十幾位英國工頭全都站在華工隊伍里,將身體挺得筆直,肅穆地就注視著他。
頓時,他感到鼻樑猛地一酸……
「亞東開化中華早……唱!」
他揮動手臂大聲唱著。
五百餘條嗓子隨著他的指揮哇哇吼唱起來。……節奏是否一致,音調是否準確,全都變得無所謂了。
何玉中此刻根本就聽不到任何聲響。他只迷濛地看見了那數百張罩滿光輝臉龐,和那數百雙凝神注視著他的眼睛。
英國人顯然不會唱中國國歌,但他們全都和魯斯頓上校一樣,不眨眼地緊盯著他的手臂,無聲地開合著自己的嘴巴……
十多分鐘後,專列鳴響著汽笛駛進了車站。
各國慰問團的官員們在歡呼聲中魚貫步出大樓。廣場上軍樂齊響,万旗搖動。
何玉中反覆指揮著隊伍一遍一遍高唱國歌。但此時所有的華工都已分心了,他們不再盯住何玉中,而將眼光急不可耐地投向那人影已漸稀疏的大樓門口。
他們眼巴巴地盼望著中國政府慰問團的出現。
一輛輛汽車載著慰問團的官員,隨著自己國家的軍隊離開了廣場。
終於,廣場上只剩下了他們這支孤零零的隊伍。
魯斯頓上校突然出列,快步向大樓走去。
歌聲愈發稀落,最後完全停止。華工們惶惶不安地瞪著大樓方向……
很快,魯斯頓上校急匆匆從門口出來了。
何玉中迎上去,剛想向他問個究竟,一看魯斯頓上校的神態,趕緊閉口。
「你們中國政府派出的是一群臭豬!」
魯斯頓上校發火了,他的臉色鐵青,多皺的臉頰因憤怒難抑而微微顫抖。「他們躲在巴黎,只派出一個小官員來應付,這狗雜種剛才已經走到了門口,還沒露面,又跑回車上去了。中國人,你們是一群失去了母愛的孤兒!」
空氣凝固。有人啜泣。五色旗緩緩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