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啟蒙愛情
2024-10-03 19:42:17
作者: 羅學蓬
1918年1月18日清晨,努瓦耶勒總部的所有華工在各營英國官兵的率領下,匯成一道巨大的人流,湧向附近的火車站,登上列車,向前線開去。
冰雪掩飾了炮火給大地留下的累累創傷。鐵道線兩側,村莊,牧場,平原,坡地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森林果園銀花萬點,冰凌璀璨。瓦藍色的湖泊在陽光照耀下,像一塊巨大神奇的藍寶石鑲嵌在冰天雪地里。
請記住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沿線經過了阿茲布魯克、奧比尼、阿臘斯、阿爾貝爾。列車每停一站,便有一營營華工匆匆下去,又有許多協約國軍隊與法國國民自衛隊的民兵擁上車來。
當列車重新啟動的時候,車下的華工與車上的華工流著淚揮手告別,車上的人為車下的人慶幸,車下的人卻為車上的人擔憂。
隆隆的炮聲已清晰可聞。
戰爭撞進了每一個華工的心裡。
華工第14營占據了整整3節車廂。和其他十幾節喧鬧非常的車廂比起來,這3節車廂未免顯得死氣沉沉了些。
華工們有的閉目沉思,有的打瞌睡,有的仰著頭用呆澀的目光痴視著車頂,有的戰戰兢兢地瞪著水汽溢溢的玻璃窗外蒼茫宏大的法國原野。
正在和多佛倫納、西薩古、何玉中喝酒的魯斯頓上校受不了。
這種沉悶的氣氛的壓抑,他「啪」地將酒瓶放下,站了起來。他滿面通紅,腳下已有些不穩。「喂,年輕人,你們怎麼了?怕死了嗎?哈哈,人無二次死,一死免不了,不過是早一點遲一點的問題吧。唱歌啊!唱你們的祖國,唱你們的民族,唱你們親愛的父母妻子!」他鼓動著,誇張地打著手勢,想以此來增加他語言的煽動力。
可是,他失敗了。
一百多雙眼睛全怔怔地瞪著他,華工們的情緒難以振作。
強壯的老人跳了起來,像一隻快活的大公雞,興奮地把鋼盔也揭下來放到了茶几上,露出滿頭銀髮。
「你們,有妻子的,站起來……哈哈,還害羞嗎?站起來,站起來。」
幾個男人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
「怎麼,有妻子的就這麼幾個人?」他在袁澄海肩上猛擊了一掌,「我親愛的袁四道,難道你沒有妻子?」
「我……我……」袁澄海尷尬地支吾著,脖子猛地一挺,硬聲回道,「我那婆娘,早死球嘍!」
「哦!」魯斯頓上校的藍眼珠驚訝地閃了閃,「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一定使你傷心了。」他昂起腦袋,提高聲調說道,「沒有妻子,和女人睡過覺的,也站起來。」
華工們或穩坐不動或相向而哂,有的羞愧地埋下了頭。
「你呢?魯先生。」
魯芸閣侷促地往後退縮,驚叫道:「我沒有,魯斯頓上校,我是個規矩人,非禮無視,非禮無動,絕對沒有挨過女人的身子,更別說和女人睡覺!」
「哈哈哈哈!」多佛倫納與西薩古開心地大笑起來。
「呶呶呶,」魯斯頓上校繼續說道,「性慾和道德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再規矩再誠實的男人也必須和女人睡覺。當然,如果他生理上有缺陷那又另當別論。我說呀,你們中國人太能吃苦,太能忍耐,太懦弱,缺乏一種開朗樂觀的精神,你們因此而偉大,也因此而可悲。」魯斯頓上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如果我的玩笑讓你不愉快,這絕不是我的本意。請原諒我,魯先生。」
他對著幾位站著的華工說道:「其實,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是真實存在於人類生活之中的,我們何必為它大驚小怪,羞羞答答?為了活躍一下我們的氣氛,我想請各位依次講一講自己的戀愛經歷,好嗎?」
「魯斯頓上校,讓我講。」多佛倫納少尉用英語叫道。
「不不,我們是少數,還是把優先權讓給我們的中國朋友吧。」
可是,沒有一個中國人有勇氣開口。
魯斯頓上校這下沒轍了,只好悻悻笑著說道:「怎麼,你們都不願意講講自己的羅曼史?好吧,既然是我提議的,還是讓我第一個講吧。」一瞬間,魯斯頓上校完全改變了平日他留在華工心中那種凶神惡煞般的印象。他變了,變得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老人那樣的和藹、慈祥。
「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離開倫敦,回到莊園裡……哦,我的家在蘇格蘭西部風景秀麗的巴拉胡利希。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可以從我家的陽台上清楚地看見藍色洛恩灣上的點點白帆,莊園後面,就是著名的格蘭扁山脈。當時,我正在戀愛。我戀愛過許多次,吻過許多姑娘,也和其中的一些姑娘幽會過,但是這一次是最強烈的愛情。我愛的是蘇姍娜……對,她叫耶米.蘇姍娜。我父母為我和蘇姍娜的愛情欣喜萬分。他們看中的是蘇姍娜家庭的顯赫地位與巨大的財富。她是一個貴族的獨生女。我父親有牧場,有森林,有作坊,在當地也算得一個有名的富翁,可是,他出生平民階層,他羨慕貴族的徽號。我當然也狂熱地愛著蘇姍娜,她長得修長、優雅、端莊、高貴。她的身體總是挺得筆直,頭微微後揚,似乎不這樣不足以顯示她的超人的風度,使我對她的滿腔愛情中摻入了一種奇異的敬畏感情。在她面前,我無端地感到了自卑,我的雙膝常常發抖,我好像跪在潮濕的窪地里仰望著夜空中的一輪皎潔的月亮。啊,雖然她是那麼愛我。我常吻她的手。」
不少人笑了起來。
「嗯,別笑,我向上帝起誓,我說的全是真話……那也是一個冰雪覆蓋的季節,我帶上獵狗和一個僕人上山林里打松雞。一場不期而降的暴風雪,把我們滯留在山中。我們迷路了,在深山老林里瞎轉了幾天,眼看就要凍死餓死,可是,奇蹟出現了。一道山谷里,竟然升起了裊裊炊煙。主人奧拉爾是一個看林人,對我父親的名字,他簡直太熟悉不過。他對我熱情到了極點,用最好的奶酪、野豬肉、熊掌款待我。啊哈,我想我那時候一定把他當作了上帝,而不是看林人。當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被強烈地震撼了!我驚訝,世間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絕倫的女人!她的體態極其豐滿勻稱,長著一頭金光燦爛的頭髮和一雙碧水溢溢的漂亮眼睛。厚厚的襯著狐皮里子的束腰大衣,也遮掩不住那結實飽滿的胸部,她的嘴唇,嫵媚而明亮的眼睛以及整個青春勃發的身體似乎都在向我洋溢著親切而愉快的微笑。當然,她長得無與倫比。
「她是那麼大方地為我斟滿一杯朗姆酒,那一夜,朗姆酒賽過了玉液瓊漿。我興致勃勃地給他們,不,給她——奧拉爾和我的僕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躺在熊皮上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講一些外面的新鮮事。她開心地笑著,笑得天真爽朗,毫不矜持矯飾。我太愛看她的笑臉,聽她的笑聲了。她的牙齒真白,真美。真的。
「我終於醉了,一半是為酒所醉,一半是為她的美麗與熱情所陶醉。她開始為我唱歌了,沒有鋼琴,我只能用手掌擊拍為她伴奏。為這事,我至今仍感遺憾,因為她的歌聲是那麼美……啊,那麼美!像森林中流淌的清泉。她的臉頰紅得像燃燒的朝霞。天吶,她還不到17歲!啊哈,你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屋外是風雪漫捲,屋內是爐火熊熊,有酒有茶有可口的野味,還有一個美麗的姑娘與動人的歌聲與我做伴。那時候,我突然感到心靈開始了騷動,充滿著青春的生命的力量開始勃發,一種難以抑制的情慾如火山爆發般噴湧出來。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我怕失去控制,趕緊站起來,藉口醉了,要進屋去休息。她上來攙住了我。看我,說這麼多,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告訴大家。請原諒,她叫阿斯米娜——奧拉爾·阿斯米娜。我們踉踉蹌蹌地擠進了她父親讓給我住的臥房。她要走了,我久久地凝視著她。山風呼嘯著卷過雪野。松柴在爐子裡『噼噼剝剝』炸響。她終於離我而去了,我沒有勇氣留住她。
「我睡了,但一點也睡不著。我突然發現我和蘇姍娜的愛情完全是一場天大的誤會。她那無時不使我產生敬畏的端莊與高貴的超人風度,此時讓我厭惡透了。她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她是她那顯赫的貴族家庭里塑造出來的一個活標本。不,我不要冰冷,我不要標本,我需要溫暖我心靈的熱情,我不能和一個高貴蒼白的女人生活一輩子,我蹦了起來,徑直往阿斯米娜的臥室走去。我敲門,門開了,根本沒上閂。我心中想著上帝,大膽地走了進去。她大睜著眼睛,正含情脈脈地仰望著我。於是,一輪太陽在我眼前升起,那麼溫暖熱烈而輝煌,光芒籠罩了我!」
魯斯頓上校眼中涌滿淚水,然後順著皺紋密布的臉頰潸潸流淌而下。
沒有人吭聲,人們全神貫注地仰望著他。
魯斯頓上校抹去淚水,繼續說道:「為了這偶然的相遇,我父親差一點剝奪了我的繼承權,但是,我毫不後悔,我和我的阿斯米娜到了遙遠的中國,然後又重返蘇格蘭,我們共同生活了34個年頭,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她為我生了4個勇敢的兒子,有3個已經在這場大戰中犧牲在法國了。為了我的祖國,為了人類的和平,我雖然離開了阿斯米娜,但是不論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會永遠愛她……」
驟然間,一串滾雷般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德國飛機!」有人驚叫起來。
車廂里頓時大亂,所有的窗門在瞬間被打開了,無數腦袋伸出了窗外。
「轟轟轟!」一串炸彈落到路基下,白的積雪黑的泥土和著濃煙柱子似的直立在空中,頃刻間又四下飛濺開去。
車廂里猛地發出一陣驚惶的狂叫。
「不要驚慌!」魯斯頓上校瞬間便恢復了他那職業軍人的鎮定神態,大聲吼道。
飛機掠過的尖嘯聲與「嗒嗒」的機關槍掃射聲來回在車頂上穿梭,雪地上時而有巨大的黑色怪鳥飛來掠去。
車廂里已經出現了傷亡。
「停車!快停車!」不少人在嘶聲狂叫。
列車猛地一震,漸漸減慢了速度,車尚未停穩,就有不少人爭先恐後地擠出窗口,口袋似的滾了下去。
「拿上槍!全都拿上槍!」魯斯頓上校喊道。
張登龍跳下火車,仰頭叫道:「魯師爺,快跳,我接著你。」
魯芸閣雙腳顫顫地出了窗口,看見離路面太高,猶豫著不敢跳,身後急不可耐的何玉中猛地一把將他掀了下去,要不是張登龍在下面接著,這下可就摔慘了。
魯斯頓上校提著手槍在曠野里跑了一段,驀地站住了,他對著滿地沒頭蒼蠅似的亂躥的人影用中國話高聲喊道:「大家不要埋著頭跑,注意天上,飛機來了就趕快趴下!」
多佛倫納與西薩古也用英語「哇哇」大叫。
3架飛機俯衝下來,將一批炸彈扔下,列車被炸翻了幾節,濃煙烈火沖騰而起,四野里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劉六兒一臉鮮血地大嚷:「我被炸死了!我被炸死了!」
張登龍沖他暴喝道:「你他媽死人還知道叫喊啊。打!弟兄們快抄傢伙打呀!」他舉起毛瑟槍,扳開槍栓,推上子彈,瞄準一架飛得很低的飛機疾速的放了一槍。
飛機忽地仰頭往上躥去,空中,閃閃爍爍地落下幾小塊銀亮的金屬片。
滿地爆起一片嘯吼。
「打得好!」魯斯頓大聲夸道。他抓起張登龍的手腕看了一眼,說,「40848號,我要獎賞你。多佛倫納少尉,記住,獎賞他……啊,這位中國辮子20包菸捲。」
原野里頓時響起一片爆豆子的脆響,無數支毛瑟槍、韋伯利步槍、來復槍、劉易斯機關槍齊刷刷地豎起開始了對空射擊,迫使德國飛機不敢俯衝,只好在高空飛躥著將炸彈瘋狂傾瀉。四處黑煙滾滾,爆炸聲震耳欲聾。有人在慘叫。斷裂的屍體被拋向空中,然後砸進地里,鮮血如艷紅的花瓣,濺落到潔白的雪地上。
何玉中咬著牙,也抓起步槍,頭枕在背囊上不停地往天上亂發子彈。他看見魯芸閣與羅小玉撅著屁股趴在雪地里發抖,大吼道:「打呀!你們打呀!」吼過,才發現他們嚇得連槍也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
他趕緊叫道:「快到被炸死的人那兒去撿支槍,要不魯斯頓上校會殺了你們!」
「何玉中……何玉中,我……我站不起……你幫幫忙吧!」魯芸閣雙腿發軟,掙扎著剛剛站起,又忽地坐了下去。
「咳,你這兩個沒用的東西。」何玉中抓上背囊和槍跑到附近去給他倆撿槍。
陡地,三架德國飛機掉頭便溜。
天邊出現了一排黑點,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雪地上的人全都蹦了起來,向著機群大聲歡呼。
八架紅鼻子英國飛機衝過頭頂,殺氣騰騰地向著德國飛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