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風波迭起
2024-10-03 19:42:07
作者: 羅學蓬
緊隨而來的日子,艱苦而枯燥。天天訓練挖戰壕。立式挖,臥式挖,單人挖,雙人對頭挖,多人一排挖。
白人副官多佛倫納與黑人副官西薩古拿著表看時間,挖得快的獎酒獎菸捲,挖得慢的華工則被袁澄海用馬鞭子抽,腳尖踢。
戰壕要挖到6英尺深,3英尺寬才算合格,剛剛挖好,又讓填平夯實再挖,周而復始挖了二十餘天,挖得華工們腰酸腿痛,雙手皮開肉綻,一個個叫苦連天。
今天,持續了許多日子的風雪終於停止了。
吃過早飯不久,竟有一輪蒼白太陽猶猶豫豫地擠出雲層,出現在灰濛濛的天穹之上,讓人壓抑沉悶了許久的心,豁然間變得開朗起來。
14營眾多的華工在多佛倫納與西薩古的率領下,去操場上開始了隊列訓練。唯剩下七八個身虛力弱手腳慢的華工,在袁澄海的監督下仍繼續挖戰壕。袁澄海如今是愈發的神氣了,由於他對英國人俯首帖耳,忠心耿耿,獲得了總部獎給他的一根馬鞭。
袁澄海拿著這根馬鞭,整日裡東躥西蹦,更加賣力地督打偷懶的華工,把他那四道的威風,足足發揮到了十分地步。
操場上吼聲震天,腳步「嘩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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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澄海遠遠看見魯斯頓上校也從小帳篷里鑽出來,消消停停地上了操場。
他掏出一支煙,悠閒地抽起來。
「大哥,丟支下來。」
袁澄海一看,是糊得泥猴樣的李勝兒,正從戰壕里仰起臉叫。
他掏出一支煙扔給他:「勝兒,使把勁,完了去壩子上練下洋操,就沒這麼辛苦了。」
李勝兒狠狠地抽了口煙,怨道:「我哪來的勁兒……嗨,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少頃,忽地又問,「聽弟兄們說,等到戰火一開,我們也要被弄上去當炮灰,大哥,這話可真?」
袁澄海頓時委頓下來,悻悻道:「沒聽英國人說,不過,他們下這麼大力氣讓我們挖戰壕,總不會老讓我們呆在後方吧。」
李勝兒驚懼得大叫起來:「日他媽,為了這每月32塊洋錢,真要上前線去挨槍子兒,那才是活天冤枉!」
戰壕里的華工們全停了活兒,仰起頭,眼巴巴地望著袁澄海。
「媽的,一個個愣著幹啥?讓英國人看見了不捶斷你們的腳杆才怪。快挖,快挖!」袁澄海掄起鞭子,大聲咋呼。
時光慢慢過去,天上雖有太陽,卻奇冷。
漸漸,閒著無事的袁澄海便很有些熬耐不住了。今日裡,他已把能穿的衣物全穿上了身,那件洋綢面大襟,被脹得鼓鼓囊囊,看上去活像只大黑熊。可是頭上的瓜皮帽耐不住寒,腳下的棉鞋也讓雪水濡濕,十個腳趾頭凍得發麻發痛。
愈冷,心中也就愈來氣,那鞭子也就有來由沒來由地頻頻地落到壕里那幫蔫漢們的身上,打得人哭叫連天。
那鞭子卻似長了眼睛,唯獨不落到陰一鎬陽一鎬磨洋工的李勝兒的頭上。
此刻,李勝兒已是腳粑手軟,面色鐵青,鼻泣不斷地流,呵欠不住地打。
「大哥,我……我去去茅房。」李勝兒可憐巴巴地叫。
「快去快回。」袁澄海看在眼裡,知他為何,自不會為難他。
李勝兒爬出戰壕,佝僂著腰身,雙腿顫顫向著帳篷跑去。
此時帳篷區四處無人,一片寂靜。
李勝兒上了自己鋪位,高聳著臀從背囊里掏出紙捻、吹管、紅葫蘆和一大沓裁成小條的錫箔紙。他把錫箔紙條兒抽出一張,對摺,再分開,調弄成一個V形紙槽,然後拔開紅葫蘆口上的塞子,倒出一粒綠豆般大的煙膏,放在紙槽上,再點燃紙捻,吹起明火,把吸管一頭含在口中,另一頭放在煙膏上,手中火捻在錫箔紙下燒燎。頓時,煙膏白煙裊裊,彌散出一股令人迷醉的幽香,沿著紙槽緩緩滾動。
李勝兒猛吸了幾口白煙,屏住呼吸,端起盛水的洋鐵盒子,往口裡灌下,脖子裡「咕嘟嘟」一陣亂響,煙裹著水,水挾著煙,頃刻間進入五臟六腑,通體週遊。待鼻孔有白煙徐徐冒出時,李勝兒與剛才已經判若兩人,氣息來得勻順,臉色添了紅潤,渾身上下空靈剔透,雄氣勃勃。
正快活,臀上忽地一響,猶如火燎。
「哎喲,我日你……」一腔髒話未吐完,李勝兒臉色倏地變得蠟黃,冷汗也一瞬間滲滿額頭。
眼前,站著怒不可遏的魯斯頓上校。
「你敢抽鴉片!」
「大爺……洋大爺……」
「魯斯頓上校!」
「是,是,魯斯頓上校,我有病,不抽點梭梭,好不了。」
魯斯頓上校「嗖」的一馬鞭擊在紅葫蘆上,打得那玩意兒陀螺般在鋪上旋轉不停。「拿上它,給我滾出來!」
李勝兒三魂已去了兩魄,暈暈乎乎地抱上紅葫蘆,隨著魯斯頓上校出了帳篷。
魯斯頓上校向著操場方向大聲喊道:「第14營全體集合!」
一會兒工夫,500名華工站到了他的面前。
黑白副官、英國工頭和一隊英國兵也跑了過來。
「我要的是身體強壯的華工,可是,這條豬玀卻在吸毒!你,滾過來。」魯斯頓上校用馬鞭指戳著站在帳篷門口的李勝兒,「今天,我要借用你們中國的一句俗話,棍子下面出好人。袁四道,你給我狠狠地揍他50鞭子。」
西薩古跑上來,一腳將李勝兒踹翻在地。多佛倫納彎下腰,撩起李勝兒的衣裳後擺,猛力往上一掀,將李勝兒連頭帶腦蒙住,裸露出光光的後背。
然後,兩人各踩住李勝兒一隻手臂。
袁澄海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掄起皮鞭,「噗噗叭叭」就是一頓猛抽,打得李勝兒皮開肉綻,紅雨紛飛,初時還能掙扎著哭喊,漸漸,便閉了眼睛,失了聲兒。
數完50下,雪地上扔著一堆爛肉。
華工們一個個嚇得變臉變色,膽戰心驚。
魯斯頓上校拾起地上的紅葫蘆,拔開塞子,手一傾,大半葫蘆綠豆粒兒似的煙膏倒在了雪地上。他驀地將葫蘆一扔,命令道:「吸毒的,都給我站出來!」
沒有人動彈,全都怔怔地痴望著魯斯頓上校。
「怎麼,沒有了?」魯斯頓上校藍幽幽的眼光不相信地掃視著人群,冷冷一笑,對兩位副官吩咐道,「多佛倫納少尉,西薩古上士,帶上我們的士兵,一間一間帳篷進行搜查。」
三名華工被這陣勢嚇壞了,畏畏縮縮地走出了隊列。
「好的。」魯斯頓上校走到他們面前,「你們能主動承認,這不錯,我不懲罰你們,快去把煙膏和菸具拿出來。」
三名癮客脫兔般奔回各自的帳篷去了。
「你們看見了嗎?主動站出來的,我不懲罰,要是被我們搜出來,他——」魯斯頓上校用馬鞭戳戳昏迷不醒的李勝兒,「就是你們的下場!」
又有十來個容貌枯槁的癮客畏畏縮縮地站了出來。
等到英國士兵把收繳來的煙膏菸具堆到地上,一一查對確實後,魯斯頓上校的臉色才趨於平靜了。
他放眼掃視了一下華工隊伍,大聲說道:「我們正在進行著一場保衛祖國的神聖戰爭,戰爭需要我們具有強壯的體魄,一個身體虛弱的人是沒有力量的。如果我能強使他們戒掉煙毒,我想這不僅是我們的需要,對他們自己來說,也會受益終生。多佛倫納少尉,西薩古上士,把這幫菸鬼立即禁閉起來。」
魯斯頓上校絕對沒有想到,他的這一番訓斥,竟會在華工中間引起一場持續多日的震動。
上戰場,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了。
戰場意味著什麼,連傻子也明白,白骨森森,腦漿四濺,血肉模糊,殘肢斷臂……有人哭,有人罵,有人天天晚上做噩夢……他們驀地發現上當了,受騙了,可是在英國人的刺刀皮鞭下,沒有誰敢抗議。
消息飛快地傳開,整個努瓦耶勒總部數萬名華工終於沸騰了!
連日來,袁澄海已讓數百名驚驚惶惶的華工攪擾得焦頭爛額。
「袁四道,我們是來做工的,不是來打仗的呀!」
「真要逼我們打仗,上了前線老子就舉手投降。」
「高鼻子死了還算是保衛祖國,我們中國人死了算個啥?」
「袁四道,你是我們的頭兒,你去找英國人論論理兒。」
袁澄海哪有勇氣去找英國人講道理,吵得他惱了,就臉紅脖子粗地吼罵:「你媽的,圍著我吼個卵!有膽量你們去找英國人鬧。讓我去,你們不是支使瞎子跳岩麼!我他媽當這四道,每月也不過50塊洋錢,讓我去前線送命,老子能高興?」
找英國人鬧,誰有哪膽量?
在這一團悲觀絕望氣氛的籠罩下,只有何玉中還略微清醒一些。他不相信英國人會把他們送上前線去和德國人打仗。雖然魯斯頓上校的確說了要上前線,除非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全都被德國人斬盡殺絕,才會讓他們這一幫赤手空拳的中國人上去抵擋。
這豈不是開國際玩笑!
上前線顯然是躲不掉的,自他報名時便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何況,挖戰壕總不能老待在後方挖吧?可是,他斷定他們即使開上前線,也充其量是為協約國軍隊挖挖戰壕抬抬傷兵,乾乾戰地後勤活兒罷了。所以,那晚上,當他把自己的分析向魯芸閣和與魯芸閣關係日漸熟稔的張登龍談了以後,他們也漸漸高興起來。
上前線,挖戰壕抬傷兵當然也有危險,但比起真刀真槍地和德國人打仗,畢竟還是要安全得多。
因為有張登龍在場,何玉中也就未把話說得十分明白。
他還存有一個僥倖心理,作為華工翻譯,他和魯芸閣始終同魯斯頓上校在一起,苦、累、危險的活兒,有華工們頂著,說啥也輪不上他們的。
張登龍高興過後,又沮喪道:「說實話,我也算不得個怕死偷生的貨,可想來想去,若是糊裡糊塗地死在異國他鄉,太他媽的不划算。」
何玉中笑道:「誰死了划算?你每月掙44塊洋錢死了不划算,莫非我每月掙120塊洋錢,死了就划算?」
張登龍搖搖頭:「錢,我倒不想,這裡有吃有穿,要錢幹啥?生就一個中國人,被自己的國家當作爛鞋似的扔出來,弄得我們無家可思,無國可愛,這才是頂頂痛心的哩!」
兩人頓時啞然,張登龍的話,勾起他們心中難言的酸澀、痛楚……認真想想,確是悲哀,他們是啥?一群祖國不要的廢物、垃圾。這樣的人有何用?這樣的祖國有何可思?有何可愛?而這樣的話,竟出自於一個赳赳武夫之口,就令他倆痛得愈發深沉了。
壓抑已久的恐懼與憤怒,終於在各營發槍時爆發了。
整個努瓦耶勒華工總部到處響起了一片震耳欲聾的哭聲吼聲詈罵聲。
各營的英國官兵把槍口抬起來,虎視眈眈地對準了騷動的華工。
第14營華工的喧囂被兩聲驟起的尖厲槍聲倏地鎮壓了下去。
槍,是魯斯頓上校放的。
他把大號柯爾提左輪手槍插進槍套,急促地對何玉中說了一通,然後,到裝著一支支嶄新的來復槍的木箱旁站住了。
何玉中可憐兮兮地站立在隊伍的前面,數百雙惡狼猛虎似的眼睛盯住他,嚇得他心裡發毛。這樣一個令人難堪的差事為啥會落到自己頭上?
「同胞們,魯斯頓上校說了,英國政府是履行合同的,絕對不會欺騙大家。發槍給你們,完全是為了增強你們的自衛能力,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英國政府,是真心地愛護你們的。」
「我們不打仗,拿槍來幹啥?」
「英國人坑騙我們。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我們是來做工,不是來打仗的!」
「要發槍,就放我們回去!」
「不幹了!我們不幹了!」
無數條喉嚨哇哇亂吼。
「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中國臭豬!」魯斯頓上校臉色通紅地罵道,「誰再敢吼叫,我立即槍斃他!」
洶湧的大潮平息了。
「現在德國人的突擊隊活動得很猖狂,如果大家不帶上武器,即使是在後方,生命也有危險。英國政府發槍給你們,是為了對你們的安全負責。可是,你們竟敢公然對我們進行要挾。現在我命令,第一列,向前三步,走!」
第一列三十幾名華工規規矩矩依令而行。
「向左轉。齊步走。」魯斯頓上校把槍掏出來,攥在手裡,向著華工們大聲喝道,「到多佛倫納少尉與西薩古上士那裡領槍,看你們誰敢違抗我的命令!」
再無一人敢反抗。
極快地,第14營華工每人領著一支毛瑟槍散去了。
偌大的操場上空寂無人。
沒有呼吸,沒有聲響,慘澹的迷雲伴著死亡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華工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