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古代去
2024-10-03 19:30:58
作者: 李文儒著
魯迅身體雖然不算特別好,但畢竟正值精力旺盛時期,教育部的工作又不多,只占用他生活中一少部分時間。工資收入不算少,雖然買不起孤本善本書,養家餬口還是綽綽有餘,儘管常有欠薪的事發生,總不至於影響到生計問題。他不缺什麼了,唯一缺的是一個溫馨的家,但因此卻多了一個又一個的孤燈長夜,有大塊大塊的時間屬於他自己。他把自己的時間、心血,還有情感,一起交給了中國古文化。
魯迅校勘《嵇康集》的部分手稿及校勘。33cm×18.9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其實,輯校古籍的工作,魯迅從少年時代就開始了。那時,他從甘肅武威人張澍所撰集的涼州地方文獻中得到啟示,便著手搜集散失的會稽古籍,中間停頓了一段時間,1910年在紹興府中學堂任教時繼續輯錄,終成《會稽郡故書雜集》,收記載人物、山川、名勝傳說的會稽先賢著作逸文八種,1914年作序,1915年紹興印行木刻本。到北京後,他在這方面下的功夫就更大了,一年多時間,魯迅抄校的書就有:《謝承後漢書》《謝沈後漢書》《虞預晉書》《雲谷雜記》《易林》《石屏集》等。後又校錄了《嵇康集》《謝氏後漢書補逸》《沈下賢文集》《法顯傳》《典錄》《志林》《百磚考》等。許壽裳回憶說:「自民二以後,我常常見魯迅伏案校書,單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過多少遍,參照諸本,不厭精詳,所以成為校勘最善之書。」自1913年至1935年魯迅校勘《嵇康集》十餘次,現存校勘本五種,抄本三種三十卷,校文、考證等手稿七種。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裡抄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1915年以來,魯迅潛心輯校石刻,搜集抄錄古碑,研究金石,甚至到達不知時日的境界:「舊曆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據1915年魯迅日記「書帳」統計,這一年魯迅購買金石類書籍達二十四種之多。日記中還記有連續二十二個夜晚,摹寫完借來的羅振玉編《秦漢瓦當文字》上下兩卷。醉心於輯校石刻,固然有躲避袁世凱復辟派耳目的政治原因,更深層的原因,則出於魯迅有意研究中國漢字字體演變史、中國文學史乃至於中國文化史。為此,魯迅還大量地搜求各類石刻、磚刻拓片。紹興縣館距琉璃廠不遠,魯迅成了這個古老文化物品集散地的常客。據日記記載,1916年內,魯迅幾乎每隔一天就到琉璃廠一次。
魯迅抄《三體石經尚書殘字》手稿及《金石萃編》校文手稿
魯迅收藏的部分文物。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摹寫的羅振玉編《秦漢瓦當文字》1卷2冊。1915年春摹寫,連續二十二天完成。32cm×21.9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收藏的瓦當拓片
1918年10月、11月,魯迅抄錄了《羅氏群書》中的《淮陰金石僅存錄》《唐風樓金石文字跋尾》兩冊,共計153頁。魯迅還將全書目錄抄錄在第一冊卷首,並鈐蓋「會稽周氏」印章
魯迅收藏的抄碑手跡
《伏羲》拓片
《盤古》拓片《女媧》拓片
《荊軻刺秦王》拓片
《朱鮪石室畫像》拓片
《孔子見老子》拓片
《龍》拓片
《玉兔搗藥》拓片
《永健五年食堂畫像》拓片
魯迅抄錄了一份調查表,共27頁,其內容主要記錄了河北、河南、山東等地現存的造像、塔寺和石碑,並詳細地註明了建造的時間、地點及收藏者。這是其中的部分拓片。
這一年共搜集拓片一千餘張,花費銀圓四百五十三元。除自己搜購外,只要有機會,就托在外地或到外地去的友人、同事代為搜購。同事楊莘士回憶:「民二我改任視學,常年外出視察,其時他愛好碑文和木刻。每次出發之前,他必告我,你到某處為我拓某碑文來,如梁武祠石刻(曾見魯迅所著某種書面上刻有一人乘車一人馭馬而行者即此石刻),西安碑林之景教碑,泰山頂上之秦始皇的沒字碑下方的帝字,尤喜碑陰文字和碑座所刻人像和花紋之類,我必一一為他搞到。」魯迅花費不少時間,對清末學者楊守敬彙編的收錄了先秦到唐五代主要碑石、墓誌等石刻拓片的《寰宇貞石圖》重新加以整理,寫了說明、總目及各冊細目,並把碑石的名稱、年代、地點一一列出。魯迅還以自己搜集到的石刻拓本九十四種,與王永旦的《金石萃編》、翁方綱的《兩漢金石記》、羅振玉的《金石萃編校字記》等對勘,訂誤補闕,現存手稿九十九頁。
蔡元培說:「金石學為自宋以來較發達之學,而未有注意於漢碑之圖案者。魯迅先生獨注意此材料之搜羅。」「他在北京時,已經搜輯漢碑圖案的拓本。從前輯錄漢碑的書,注重文字;對於碑上雕刻的花紋,毫不注意。先生特別搜輯,已獲得數百種。」許壽裳說魯迅「搜集並研究漢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畫像和圖案,是舊時代的考據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的。他曾告訴我:漢畫像的圖案,美妙無倫,為日本藝術家所採取。即使是一鱗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讚許,說日本的圖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淵源固出於我國的漢畫吧」。魯迅大量搜集研究漢代畫像和六朝造像,編寫了《漢畫像目錄》《六朝墓銘目錄》《唐造像目錄》,計劃複製出版,以供藝術家和青年藝術工作者參考,只是因為印製費太高,始終未能如願。這個願望,一直到晚年,仍念念不忘。1935年11月15日魯迅致臺靜農信中說:「我陸續曾收得漢石畫像一篋,初擬全印,不問完或殘,使其如圖目,分類為:一,摩厓;二,闕,門;三,石室,堂;四,殘雜(此類最多)。材料不完,印工亦浩大,遂止;後又欲選其有關神話及當時生活狀態,而刻劃又較明晰者,為選集,但亦未實行。」
翻檢魯迅留給我們的五十餘種輯校古籍,八百餘種輯校石刻手稿,總計六千餘頁、三百餘萬字的珍貴手稿;翻檢魯迅陸續搜集起來的四千餘種、六千餘張古代畫像、造像、碑銘、墓誌等石刻、磚刻拓片,遙想累月經年長夜孤燈下的魯迅,怎樣一筆一畫地用心抄錄,怎樣一頁一張地搜集整理,文字之多,數量之巨,付出的心血之大,實在令人驚訝不已,驚嘆不已!我們從中深深感受到的是一位國學大師發掘、保護、整理、研究中華民族古代文化的滴滴心血與殷殷深情。
《寰宇貞石圖》手稿及拓片。1915年,魯迅將搜集到的楊守敬編印的《寰宇貞石圖》石印本散頁重新進行了整理、校訂、編目和編輯,但生前未能出版。45cm×60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