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鎮之以靜的「憒憒之政」
2024-10-03 19:26:53
作者: 陳書良
南渡之初,人心尚未穩定,前騎都尉桓彝,亦投奔建業,見司馬睿孱弱,退語周道:「我因中州多故,來此求全,乃單弱至此,怎能濟事?」周聽了,也未免唏噓。等到桓彝去拜見丞相王導,與王談論時事,王導口講指畫,議論風生,頓時令桓彝心悅誠服,於是他對周說:「江左有管夷吾,我不必再擔憂了。」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時賢臣,富於謀略,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的確,由於司馬睿一向缺少才能和聲望,從移鎮建業到建立東晉,都依靠王導的支持。借用一副舊日戲台對聯:一部西遊全憑大聖翻跟斗,半場三國多賴孔明用計謀。王導是東晉王朝的首任宰相,司馬睿病死後,又經歷明帝、成帝兩朝,皆為佐命輔政之重臣,是東晉政權的實際創造者和管理者。從一定角度說,謠諺「王與馬,共天下」正是當時東晉政治格局的真實反映。
東晉王朝內外交困,北方面臨異族入侵,南方隱伏士族爭權,主政的難度是很大的,而丞相王導「阿衡三世,務在清靜,使朝野傾心」。人謂其為「憒憒之政」,憒,糊塗也。應該說,王導的施政方略直接汲取了江南名士顧和的經驗。
《晉書·顧和傳》說,東晉建國之初,各地豪強猖獗。有一次,石頭城官倉一萬斛稻米被盜,竊賊都是豪強出身的將領。當局不敢查問,卻把看守倉庫的倉吏活活打死交差了事。不久,王導派八部從事巡視各郡縣,從事們回京後紛紛向王導匯報郡縣長官的得失,唯獨顧和一言不發。王導問:「你聽到了什麼?」顧和對曰:「明公作輔,寧使網漏吞舟,何緣采聽風聞,以察察為政?」王導聞之大加讚賞,諸從事面面相覷,莫名其妙。察察,意為明察秋毫,其對立面當然是憒憒。當時確實有不少人懷疑乃至反對王導的「憒憒之政」,如庾亮以風格峻整出名,一年夏天,王導至石頭城看望他,見他正在處理政務,王導說天氣太熱,辦事可稍微簡要些,庾亮卻反唇相譏道:「公之遺落世事,天下未必以為允當。」責難之意,溢於言表。按之史實,其實王導並非識見糊塗,而是善於為政,善於在特殊的時勢下爭取達到最好的結果。《世說新語·政事》記載,王導在晚年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此憒憒。」可見他對自己的主政能力與效果是十分自信的。
首先,王導在處世上,隨勢沉浮,不計名位。司馬睿建朝之前,王導就與他「雅相器重,契同友執」(《晉書·王導傳》)。元帝還是琅琊王時,曾對王導說:「卿是我的蕭何。」王導卻答道:「大王要建立不世的功勳,一統天下,需要管仲、樂毅那樣的大才,臣下怎能比擬前人。」王導從兄王敦因軍功被封為鎮東大將軍,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領江州刺史,封漢安侯。當時,江東一帶,內依王導,外恃王敦,王氏勢力達到極盛。以至元帝登基之日,百官依次俯伏,三呼萬歲之後,元帝畢恭畢敬地對王導說:「仲父,我一個人坐那個位子,心中忐忑,請跟我一道上去好不好?」他命王導同升御床,以酬謝開國之功勳。然而王導辭謝說:「如果太陽與天下萬物等同,怎麼能俯照蒼生呢?」當時朝野都稱之為「仲父」,對他十分尊重。
建朝後,元帝為了削弱王氏的勢力,任用善於逢迎的劉隗和酗酒放肆的刁協作為心腹。同時,暗中作軍事布置,名為討胡,實則防備王敦。另外,對王導也有些疏遠。對於晉元帝這種變化,王導尚能保持常態,士族一般都同情他,劉隗、刁協反而陷於孤立。在上游手握重兵的王敦則憤憤不平,酒後常吟魏武帝《短歌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邊唱邊用鐵如意擊打茶壺為節拍,茶壺邊都被打成缺口了。永昌元年,王敦以討伐劉、刁奸佞為名,在武昌舉兵二十萬,陰謀篡奪。事前,他請郭璞卜卦,郭璞告以「無成」。王敦大怒,斬殺郭璞而大舉起兵。元帝聞王敦兵將至,命戴淵、劉隗領兵保衛都城建康。刁協驚恐萬狀,上奏元帝,請「盡誅王氏」,先誅殺王導等族眾,杜絕內應,然後再以兵迎擊王敦。王導為了求得皇帝的寬容,率領從弟中領軍王遂、左衛將軍王廙、侍中王侃及諸宗族二十餘人,每天凌晨待罪於宮門外。這當然是一場迫不得已的作秀,但舊日之情,誠熾之心,加上周等人的說情,終於感動司馬睿,不忍心「盡誅王氏」,才使這個著名的江南文化士族免於一場大難,得以瓜瓞綿延。(當然,如果當時「盡誅王氏」,恐怕東晉王朝的末日也就不遠了。司馬睿的「仁慈」實在是聰明之舉。)不僅如此,元帝還放心地還給王導朝服,走下御座親執王導之手說:「朕方欲寄卿重命,何煩多言。」於是下詔書任命王導為前鋒大都督,征討王敦亂軍。
後來朝廷兵敗,王敦把持朝政,誅殺大臣,益發作威作福。元帝積鬱成疾,臥床不起,彌留之際,又囑授遺詔,令王導輔佐太子即位。
明帝即位之後,依然重用王導。一個偶然的機會,王導得悉王敦即將再次作亂之陰謀,權衡利害,分析形勢以後,他毫不遲疑,立即稟告明帝,加以戒備。《六朝事跡編類》卷一說,王敦舉兵內向後,明帝乘巴滇駿馬,趁夜秘密觀察王敦的營壘。王敦夢見在自己的營壘上有太陽照耀,醒而大驚,說:「此必鮮卑奴來!」因為明帝的母親是鮮卑人,明帝鬚髮金黃,故王敦稱他「鮮卑奴」。這也說明王敦起兵,心理壓力極大,以致身心交瘁。未幾,王敦病倒在亂軍之中。王導提議「不如詐稱敦死,嫁罪其軍師錢鳳,振作士氣,免生畏心」。於是,率子弟為王敦舉哀喪,並命令尚書省頒詔討伐亂軍。這樣,詔書傳到亂軍,王敦非常懊惱,怒侵病體,不能支持,仆倒在地,越宿即死。亂軍不久即敗,叛亂平息。晉明帝司馬紹在如何處置王彬等人的詔書中,褒揚王導說:「司徒導大義滅親,應宥及百世……」既而再敘前勛,升王導為太保,兼領司徒。
應該說,王導在這一非常事件中使出了極其高明的手段。第一,首先將叛亂的消息稟告了明帝,從而鞏固了自己的地位,避免了政敵的藉機攻擊。第二,王敦當然是懷有不臣之心的。據《魏書·司馬睿傳》載,王敦此次起兵時,「清君側」的口實已不存在,部下錢鳳請示王敦:「事克之日,天子云何?」王敦答覆:「尚未南郊,何為天子?」古時天子登基,都必須南郊祭祖,晉明帝還沒有來得及舉行南郊祭祀,也就是說,他根本不承認晉明帝,起兵的目的就是廢帝。這一點王導當然心知肚明,但他料知王敦的力量還不足以代晉自立,於是機智地抓住王敦重病於軍中這一偶發事件,詐稱敦死,嫁罪錢鳳,巧妙地將叛亂罪從王敦身上解除,保護了王氏家族。第三,從某種角度而言,實際上是運用了心理戰,沉重地打擊了王敦,從而使叛軍軍心渙散。犧牲王敦,以換得王氏家族的平安。我以為,這些分析都可以說是王導「憒憒之政」的「偶爾露崢嶸」。
其次,王導在處事上,策略靈活,政令寬和。誠如《晉書·庾亮傳》所說:「時王導輔政,主幼時艱,務存大綱,不拘細目。」換句話說,即是求得大的原則上的一致,在小的枝節方面,只要不妨礙大局,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東晉初年,江東豪族多為私家佃客藏匿戶口,不向國家納稅服役。王導一般不加追究,從而贏得了世家大族的普遍好感。他甚至還常常不打開文書就簽字畫押。《世說新語·政事》注引徐廣《曆紀》云:「導阿衡三世,經綸夷險,政務寬恕,事從簡易,故垂遺愛之譽也。」當時東晉外有強敵壓境,內有南北士族之間、士族與士族之間、庶族與士族之間種種微妙複雜有時甚至是激烈的矛盾,當務之急是社會局勢的穩定。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為政方針是正確的,相反,觀之東晉一朝,凡是為政苛刻、躁動之時,都出了亂子。
326年,明帝暴病身亡,年僅二十七歲。王導、庾亮等七大臣並受遺詔輔佐太子。太子司馬衍繼位,是為成帝,年僅五歲,不能親政,於是尊母后庾氏為皇太后,垂簾聽政。庾亮是太后親兄,太后十分倚重,王導又素尚寬和,遇事退讓,所以軍國重事,全歸庾亮一人裁決。
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了蘇峻之亂,在王導的靈活處置下,東晉這艘艟艦才不致顛覆。
歷陽內史蘇峻討王敦之亂有功,威望素著,兼之甲仗精銳,招納亡命之徒,漸漸輕視朝廷,肆意忿言。庾亮專擅國政,本來就褊狹,聞此當然忌憚,因此一面調前將軍溫嶠為江州都督,據守武昌,又調王舒為會稽內史,以為後援。一面加固石頭城,作為防備。這一系列的軍事調動當然使蘇峻警覺。此外,庾亮還準備修建江北塗溏,以防胡寇入侵。這樣一來又使豫州刺史祖約產生疑心,遂與蘇峻密謀抗命,互通消息。庾亮察知後,認為蘇峻、祖約二人勾連,必為禍亂,擬下詔書征蘇峻入朝,以便控制。當時有識之士如丹陽尹阮孚就私下對人說:「江東創業未久,主幼時艱,庾亮輕躁,德信未孚,恐禍亂又將發作了。」
司徒王導勸阻庾亮,說:「蘇峻好猜疑,必不肯奉詔,不若姑示包容,待後再議。」另一佐命大臣卞壺亦支持王導意見,建議說:「(蘇)峻外擁強兵,逼近京邑,一旦有變,朝發夕至,現在都下空虛,還請審慎為是。」庾亮根本不聽,還召集群臣揚言:「蘇峻狼子野心,終必作亂。今日頒詔征峻,即使彼不順命,為禍尚淺;若再經歲月,勢且益大,就難以控制了。這就像漢朝時的七國一樣,削亦反,不削亦反。」
蘇峻得到消息後,遣使入朝與庾亮婉商,又上表請求到青州界。表文有這樣的話:「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討胡虜,今中原未靖,臣何敢自安?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使臣得效鷹犬之勞,不勝萬幸。」
應該說,事情發展至此,還是可以挽回的。但庾亮置之不理,反而急催蘇峻入都,以致釀成叛亂。蘇峻因求得到一荒郡,尚不見許,就對朝廷使者說,台下(庾亮)說我欲反,我怎得再活呢?「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於是,蘇峻聯合祖約,起兵共討庾亮。
庾亮本來就兵微將寡,當然不經一打。第二年春天,庾亮戰敗,逃到潯陽。蘇峻攻破建康,朝廷百官四處逃散,王導卻急馳入宮,抱著幼小的皇帝,出登太極前殿,與近侍大臣陸曄共登御床,將士站立兩旁,簇擁護衛。因為蘇峻素來敬服王導,不敢加害,才得避過亂兵之禍。
蘇峻之亂平息以後,京師曾經戰火,城垣殘破,國庫空虛,較之王敦亂時更為悽慘。於是許多人建議遷都,有的主張遷到豫章(今江西南昌),有的主張遷到會稽(今浙江紹興)。對此,王導一方面大力提倡節儉。《晉書·王導傳》說:「導簡素寡慾,倉無儲谷,衣不重帛。」《晉書·王導傳》又云:
時帑藏空竭,庫中唯有練數千端,鬻之不售,而國用不給。導患之,乃與朝賢俱制練布單衣。於是士人翕然競服之,練遂踴貴。
練是粗葛布,開始士人恥於穿著,由於王導提倡並帶頭服用,於是練價升高,緩解了國家的財政困難。另一方面,王導認為建康龍盤虎踞,自古就是帝王之都,諸葛亮所謂「鐘山龍盤,石頭虎踞,確是帝王之宅」,不必為一時的殘破而遷都,關鍵是要發展生產。而且,北方胡人虎視眈眈,遷都等於示弱。當年在匈奴的打擊下,西晉局勢一潰千里,而立都建康,表明了狼狽退到江南的司馬氏政權的立國底線。首都絕對不可以一遷再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王導提出基本方針:「鎮之以靜,群情自安。」力排眾議,一錘定音,堅持不遷都。此後,南朝宋、齊、梁、陳的首都都定在建康,才有六代繁華、秦淮之勝。應該說,王導還是有貢獻的。
據陳寅恪《述東晉王導之功業》一文載,廣州河南敦和鄉客村曾發掘一晉墓,有磚銘云:
永嘉世,天下災。但江南,皆康平。
永嘉世,九州空。余吳土,盛且豐。
永嘉世,九州荒。余廣州,平且康。
這就說明了,東晉開南朝三百餘年局面,民族得以獨立,文化得以續延,長江流域得以開發,王導作為主政者厥功甚偉,這是不言而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