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
2024-10-03 19:26:45
作者: 陳書良
公元316年10月,長安陷落,極其腐朽的西晉政權在匈奴的打擊下滅亡了。然而,以前已南渡的琅琊王司馬睿卻在建康重建晉政權,史稱東晉。東晉在青山綠水的江南綿延了一百零三年,並形成了六朝「四十餘帝三百秋」的「功名事跡」(李白《金陵歌送別范宣》),在保存和繼承中國傳統文化方面有著巨大的歷史功績。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王導的作用。
王導(276―339),字茂弘,琅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據說,王導的祖先是春秋時周靈王的太子晉,其子宗敬為司徒,人稱「王家」,於是以「王」為姓氏,代代相傳,歷代都有顯要,如秦時王翦、王賁父子,橫掃六國,戰功赫赫。到漢代大司空王吉,遷移到臨沂,成了琅琊王氏的始祖。當然,這都是久遠難稽的塵封的歷史了。
王導的從祖父王祥、祖父王覽,則是臨沂琅琊王氏子孫引以為榮的兩位知名的歷史人物。
東漢時臨沂城北的一個小村里住著一戶王姓人家,主人王融,娶妻薛氏,生一子叫王祥。薛氏死後,王融又娶朱氏做繼室,朱氏生一子叫王覽。朱氏為人刻薄狠毒,視王祥為眼中釘肉中刺,動輒非打即罵。王祥卻百般忍受,對繼母非常孝順。一個夏夜,雷電交加,狂風暴雨。朱氏想到園子中的李樹,已經果實滿枝,不能讓暴雨給損壞了,立即叫王祥去園子裡看守,不准有一點損失。瓢潑大雨下個不停,結滿果實的李樹在暴雨中搖曳不止。王祥心急如焚,跪在李樹下,淚水和著雨水潸然流下,祈求蒼天保佑。說也怪,很快就風停雨止,樹上的李子一個也沒有掉下來。還有,一個天寒地凍的三九天,朱氏忽然叫王祥弄活魚來吃。無奈冰封河面,無法捕魚。為了滿足繼母的願望,王祥來到村前的河邊,脫去衣裳,毅然臥在河冰面上,用自己的體溫融化了堅冰。他的行為感動了上蒼,鯉魚從河裡跳出冰面。這就是後來元儒郭巨敬編錄的《二十四孝圖》中「臥冰求鯉」故事的由來。王覽並沒有因為王祥是同父異母兄弟,也沒有因為母親對王祥不好,就歧視王祥。相反,他對哥哥王祥非常友愛和尊重。王覽比王祥小二十歲,每當母親打罵王祥時,他總是一邊哭泣,一邊抱著母親,苦苦哀求不要打罵哥哥。後來,狠毒的朱氏想除掉王祥,端了一杯毒酒給王祥。朱氏的企圖被兄弟二人看穿,二人都爭著要喝這杯毒酒。朱氏恐怕自己的兒子王覽被毒死,便把毒酒潑在地上。由於王覽心地善良和對哥哥王祥的誠摯友愛,被列為元儒郭巨敬編錄的《二十四悌圖》之一。從此,他們居住的村子就叫孝友村,村前的河就叫孝感河。後來,王祥由刺史的佐吏升到司空、太尉,最後拜為太保,封為公爵。王覽入晉後,也官至光祿大夫。其子王裁,也就是王導的父親,做過鎮軍司馬一類的官。
王導就出生在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他少年時就「有風鑒,識量清遠」。當時社會上很流行「品目」(亦即對人物的品評),在他十四歲的時候,有位陳留高士張公看到他,感到十分驚奇,對他的叔伯哥哥王敦說:「此兒容貌志氣,將相之器也。」後來,年輕的王導在東海王司馬越府中做軍事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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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末年,亂象紛呈。與西晉統治者加速腐朽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匈奴貴族劉淵的崛起。劉淵幼時以「任子」(人質)身份住在洛陽,得以交遊漢族士人,讀過《詩》《書》,也讀過《史記》《漢書》《孫吳兵法》。他曾對同學說:「我每看到《漢書》,常常遺憾隨何、陸賈兩個名士沒有武略和將才,也鄙薄周勃和灌嬰這兩個武將沒有治國的文才。」劉淵認為「隨陸無武,絳灌無文」是很可惜的,因此立志文武雙全。他一邊讀書,一邊學武,終於學識卓犖,武藝超群,當上了北部都尉。由於他輕財好施,待人誠懇,賞罰分明,匈奴五部中的豪傑都投奔他,幽州、冀州一些儒生名士也不遠千里到他那裡訪問交遊。劉淵成了匈奴五部的實力派。
永興元年(304),劉淵在左國城起兵反晉,他打出尊漢的旗號,自稱漢王,建立漢國政權,公開以推翻司馬氏的統治為號召,胡漢各族許多人歸服了他,力量很快壯大起來。特別是王彌與羯人石勒率軍投附以後,漢國勢力迅速發展到今山東、河北等地,晉軍屢戰屢敗。西晉的滅亡已是指日可待了。
當時,西晉的王公大臣們猶如即將潰堤之蟻,紛紛尋求退路。既然匈奴的鐵蹄不可避免地將要蹂躪長安的宮殿城闕,既然粗野的狄羯不可避免地將會踐踏名士的衣冠,那麼,什麼地方能夠延續晉室的國祚?什麼地方能夠保全家族的高貴和榮耀呢?
這裡需要插入申明一下:以上兩個問題的提出,絕不是千年以後文人的臆想和演繹。對於第一個問題,只要將時間退後一點,西晉建興四年(316),京師長安被圍,城中斷糧,外無救援,人自相食。十七歲的愍帝司馬鄴口含玉璧,袒露臂膀,乘羊車出城投降。次年,太守宋哲奉愍帝命從北方逃奔江東,傳愍帝詔書,司馬鄴說自己「幽塞窮城,憂慮萬端,恐一旦崩潰」,命琅琊王司馬睿繼攝大位,「時據舊都,修復陵廟,以雪大恥」。足見當時上層有關人士在危急存亡之秋考慮到了國統的承繼。對於第二個問題,則必須看到,到了西晉末年,士族逐漸淡化了忠君報國的思想成分,轉而重視家族榮譽與社會地位,強調孝悌之道。誠如近人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指出:「魏晉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國。故奉親思孝,或有其人;殺身成仁,徒聞其語。」正由於此,當年王導南渡時,請郭璞卜筮,卦成,郭璞說:「吉,無不利。淮水絕,王氏滅。」不提國運否泰,只說家族吉凶,未嘗沒有迎合王導求得士族之安的心理。
再回到這兩個問題的本身。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江東。在北方匈奴強大的壓力下,西晉的有識之士都矚目於草長鶯飛的煙雨江南。這裡相對於「白骨塗地」戰亂頻繁的鼎沸中原,還是一片較安定較富庶的溫柔山水;更何況有長江天塹,滾滾波濤可以阻隔膽怯的噩夢,尋求偏安的喘息。於是,西晉「八王之亂」時,最後掌握實權的東海王越看到北方局勢惡化,策劃在江南留下退路,在永嘉元年(307)七月,任命司馬睿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進駐建康。不久,又署為都督揚、江、湘、交、廣五州諸軍事,成為江南地區最高統治者。應該說,此舉圓滿地解決了上面提出的兩個問題,而且開闢了漢族統治者的三百年南朝之治,在保存和繼承漢魏以前中國傳統文化方面有著巨大的歷史功績。
視野廣闊,不拘泥於眼前,投一子而局面一新。無疑,這是一招高棋。
然而,前台的主角司馬睿除性情寬厚外,實在是一個庸才。其祖父司馬伷,父親司馬覲都不曾建樹功業,又是遠支,在皇室中的地位並不顯要。不僅如此,此人的出身亦大有問題。
早在曹魏時期,太傅司馬懿輔政。當時民間流傳著一本讖書《玄石圖》,裡面有「牛繼馬後」的話。司馬懿為此非常忌恨姓牛的人。在他的部下中姓牛的只有將軍牛金。於是司馬懿特地設計了一把酒壺,轉動壺口能倒出兩種不同的酒,請牛金喝酒,毒殺了牛金。當時,司馬懿以為消除了「牛繼馬後」的隱患。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孫子、琅琊王司馬覲的妃子夏侯氏與一個姓牛的小吏私通,而且還生下一個男孩,就是司馬睿。(按妃通小吏牛氏事,《晉書·元帝紀》未雲其名,唯《建康實錄》卷五作「牛欽」。)再到後來,司馬睿建立了東晉王朝,形式上雖然仍還是司馬氏的天下,實際上是牛氏的後人做皇帝。人算不如天算,這一點更是司馬懿始料不及的。
像司馬睿這樣的庸人是不可能下出拓展江東這樣的高棋的。
古來的歷史學家,包括現代史學大師陳寅恪等,都把這「中興之功」歸於王導。他們的依據主要是《晉書·元帝紀》:「永嘉初,(元帝)用王導計,始鎮建鄴。」《世說新語·言語》注引鄧粲《晉紀》:「導與元帝有布衣之好,知中國將亂,勸帝渡江,求為安東司馬,政皆決之,號仲父。晉中興之功,導實居其首。」
我以為,王導於南渡之事起了重大作用,有「中興之功」是毫無疑義的,但他並非南渡的決策者,只有說動庸人司馬睿南移,並且討得當時的政治強人司馬越決定讓司馬睿南移,才能談得上「中興之功」。「王導說」有失之簡略之嫌。
事實上,匈奴兵鋒日逼,晉室勢如危卵,有識之士爭謀退路。東晉人裴啟《語林》就記載了永嘉初年王曠到王敦家裡商量「天下大亂」的對策,這時恰好王敦和王導諸人「閉戶共為謀身之計」,不接見王曠。吃了閉門羹的王曠從牆壁上的小孔中看到眾人謀議,就假做要告官。後來王導他們迎王曠進屋,王曠就貢獻了「江左之策」。按裴啟《語林》寫於晉哀帝隆和時,離所記事一百年左右,人物、地點、細節都有,應該可信。但是,「王曠建言說」只是說明了南渡經過了很多有識之士的反覆謀劃,也沒有說明如何讓司馬越拍板的這樣一個關捩。也就是說,王曠、王導諸人與司馬越之間還缺乏一個關係鏈。
北京大學田餘慶先生《東晉門閥政治》提到一個新觀點,從繁雜的典籍中抓住了《晉書·東海王越傳》所透露的大可玩味的信息:「初,元帝鎮建鄴,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裴妃是司馬越的妃子,屢見於《東海王越傳》,其兄裴盾為徐州刺史時,曾與時任安東將軍監徐州諸軍事的司馬睿共事。裴妃的另一個哥哥裴邵則與王導「相與為深交」,事見《晉書·裴楷傳》。那麼,裴妃一頭與司馬睿、王導集團相交甚深,一頭又是司馬越的寵妃,她力主此事或贊同王導的計劃,利用自己的身份,讓執政的司馬越拍板此一計劃,是完全合情合理的,這樣一來,司馬越—裴妃—裴邵、裴盾—王導等—司馬睿的關係鏈也就暢通了。所以,事後晉元帝司馬睿「深德之」,將自己的第三個兒子給東海王當世子,亦透露了裴妃對於東晉帝業的作用。我以為,田餘慶先生對《晉書》的這種抉微,豐富了「用王導計」的簡略提法,最接近歷史的真實。由於裴妃的居中牽線,王導以參東海王越軍事、為琅琊王司馬睿的關鍵地位主謀其事,南渡之舉才得以實施和成功。
琅琊王司馬睿南渡以後,西晉王朝風雨飄搖,每況愈下。永嘉四年(310),劉淵病死,子劉聰繼位。永嘉五年(311)劉聰派石勒殲滅晉軍主力十餘萬於苦縣寧平城,俘殺了太尉王衍等。同年劉聰又派劉曜率兵攻入洛陽,俘虜了晉懷帝,又焚燒洛陽宮室,發掘晉朝陵墓,前後屠殺晉朝王公百姓六萬餘人。這一歷史事件因發生在晉懷帝永嘉(307—313)年間,歷史上稱為「永嘉之亂」。
晉懷帝被俘後,劉曜又攻入關中,同樣大肆燒殺。後因缺乏糧食,擄走了八萬多人,退出長安。西晉官吏又擁立司馬鄴為帝。建興四年(316),劉曜再度攻下長安,西晉遂告滅亡。慶幸的是,先此西晉王朝的幾支帝室有琅琊王睿、彭城王雄、西陽王羕、南頓王宗、汝南王祐已南渡江南,得以苟延。當時童諺云:「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就是指司馬睿等諸王倉皇過江事。公元317年,喘息未定的司馬睿在煙雨迷濛的江南建立東晉,以儒雅的王導為謀主,使晉朝保有了中國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