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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寨版」名士

2024-10-03 19:26:31 作者: 陳書良

  晉南渡以後,因西晉在中原,故稱西晉為中朝。不過,筆者所說的「中朝名士」,包括泰始之後以迄梁、陳的大多數六朝名士。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第七章中說,經過一二百年的努力加上佛教的大力量,到了南朝後期士風已從絢爛而復歸於平淡。「中朝名士」正是一代平淡之輩。用現代時髦的話說,是「山寨版」名士。

  中朝名士在氣質上,在精神上,較之正始名士和竹林諸賢,確只是末流了。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說得好:「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後,敢於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沒有了正始和竹林的精神,有的只是他們的病態的形跡。西子已逝,捫心效顰,情何以堪!加之東晉以後儒學受挫,玄風益煽。眾所周知,儒學實際上是窮人學問,是入世學問,講修身守法,而玄學是富貴哲學,講驚世駭俗。葛洪在《抱朴子·疾謬》中將這些病態的形跡一一列舉如下:

  蓬頭亂鬢,橫挾不帶。或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類味之游……其相見也,不復敘離闊,問安否。賓則入門而呼奴,主則望客而喚狗。其或不爾,不成親至,而棄之不與為黨。及好會,則狐蹲牛飲,爭食競割,掣撥淼折,無復廉恥。以同此者為泰,以不爾者為劣。

  也就是說,朋友們相聚見面,既不敘舊問安,也不切磋學問,砥礪道德,而是以無理取鬧為樂,放浪胡來,醜態百出。《宋書·五行志》載:「晉惠帝元康中,貴遊子弟相與為散發裸身之飲,對弄婢妾。」均屬此類。《世說新語·德行篇》注引王隱《晉書》也提出了同樣的佐證: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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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此可知他們的所謂「祖述於籍」只是形似阮籍罷了。例如中朝名士之首阮瞻,字千里,他的父親阮咸及叔祖父阮籍同為竹林名士。阮籍惡惡善善,能為「青白眼」,阮咸狂放不羈,阮瞻卻與乃祖乃父大相逕庭,沒有什麼不羈形跡。他清虛寡慾,與世無爭。一次,阮瞻與眾人同行,當時烈日當空,口渴難耐,忽見路邊有一口小井,眾人爭先恐後地跑去飲水,唯獨阮瞻逡巡在後,等眾人飲完之後才去,其與人無競如此。竹林名士那種敢於反抗潮流的稜角是完全沒有了。著名的「三語掾」典故就反映了阮瞻的思想傾向。一次,司徒王戎問他:「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阮瞻答曰:「將無同。」王戎咨嗟良久,以為他說得太精闢了,即命辟之為掾,時人稱之為「三語掾」。其實「將無同」三字,既可解釋為「得無同」,也可解釋為「也許同」,也可解釋為「也許並無不同」,是典型的和稀泥的回答!

  竹林名士不論是飲酒服藥、奇癖怪好,或是著高屐、戴斗笠、懸紫羅香囊等,皆凸顯真我,皆有「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殷浩語)的精神追求,皆有一種哲學體驗和美學探求的意義。而中朝名士的盲目模仿就完全是兩回事了。他們大多原本是北方的「高門放誕之士」,來到素樸明淨的江南後,世稱「貴遊子弟」,穿著上講究「熏衣剃面,敷粉施朱」,著高底鞋,乘長檐車。靠的是錦花坐墊,鋪的是絲綢枕褥,左右陳設的是種種名貴的古董和器玩,「從容出入,望若神仙」。(見《顏氏家訓·勉學》)精神上,他們則打出了「達」的旗號。於是,就產生了「八達」。《晉書·卞喜傳》就有「時貴遊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為達」的記載。

  中朝名士的這種「達」,他們以為源頭可以上溯到「三玄」中《莊子》的任情放達。據《莊子》一書介紹,莊周及同道齊萬物,等生死,故有一些諸如妻死鼓盆而歌、援髑髏而眠的詭異行為。莊子任情放達,特立獨行,而阮瞻、謝鯤等「八達」恰恰只有「放達」而丟掉了「任情」。他們片面理解並奉行《莊子·達生》「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認為通達人生的人不應當有所作為,去改變現實。這當然是種參透人生的消極處世態度。「達」之甚者,當然首推謝鯤為首的「八達」。所謂「八達」,也就是當時玄學界的八大天王。「八達」之所為,《晉書·光逸傳》倒是留下了寶貴的資料:

  尋以世難,(逸)避亂渡江,復依(胡毋)輔之。初至,屬輔之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發裸裎,閉室酣飲已累日。逸將排戶入,守者不聽,逸便於戶外脫衣露頭於狗竇中窺之而大叫。輔之驚曰:「他人決不能爾,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於飲,不舍晝夜。時人謂之八達。

  這段文字活靈活現,如在眼前。從狗洞中鑽進頭來,並大叫,竟至受到主人的熱烈歡迎,這種作客方式古今中外似屬罕見。所以章太炎先生在講到東晉、南朝的歷史時評價說:「蓋放蕩之至,竟似習與性成矣。」(《太炎文錄》卷一,72頁)他們的酣暢任達,必然既沒有痛苦的回味,也缺乏對光明的追求,而只留下空虛輕浮、縱情享樂。《世說新語·簡傲》載,王澄離開京都去任荊州刺史,他的哥哥王衍及當時名士都前來送行。當時院子裡有棵大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王澄竟不管客人,脫掉長袍,取下頭巾,徑直上樹掏小喜鵲。下來後又繼續把玩手中的小喜鵲,旁若無人。作為一個官吏,竟有如此荒唐之舉,實在叫人啼笑皆非。還有謝鯤,字幼輿,號「八達」之首,名重一時,鄰家高氏有女貌極佳麗,謝鯤曾經輕薄地挑逗她,高女不堪謝鯤性騷擾,奮力向他投擲織梭,打折了他的兩顆牙。旁人譏刺道:「任達不已,幼輿折齒。」謝鯤聽說後,不以為羞,反而傲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對於這樣的無賴,同族謝安還拍手叫好:「若遇七賢,必把臂入林。」《世說新語·任誕》載,周素來德高望重,有一次他與朝中名士到尚書紀瞻家觀賞歌舞。紀瞻愛妾聲色俱佳,楚楚動人。周不能自已,當眾脫掉褲子,欲奸其妾。有人嘲笑他,而周卻辯解說:「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當眾露出自己的生殖器還毫無羞慚,其放任無忌已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晉書·王忱傳》載,王忱岳父的親人死了,王忱乘著酒興去弔喪。岳父正在傷心痛哭,王忱和十幾個朋友卻手牽著手,散發裸體而入,圍著哭泣的親友繞了三圈,揚長而去。

  他們的任達不僅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對於政治生活也到了無家無國的麻木程度。在天下分崩、朝野危懼的時日,山簡卻優遊卒歲,常常醉臥池上。(《晉書·山簡傳》)王衍累居顯職,但遇事推脫責任,以「不予世事」自釋。(《晉書·王衍傳》)周嗜酒成性,雖職任僕射,卻「只有姊喪三日醒,姑喪三日醒,大損資望」,於是時人送給他一個「三日僕射」的雅號。(《晉書·周傳》)王澄為荊州刺史,「日夜縱酒,不親庶事,雖寇戎急務,亦不以在懷。」(《晉書·王戎傳附王澄傳》)王恭不打自招地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對於他們來說,清談只是語言遊戲,飲酒只是高尚點綴。無怪乎戴安道分析說:「竹林之為放,有疾而為顰者也;元康之為放,無德而折巾者也。」(《晉書·戴逵傳》)這裡引用了兩個典故,一方面是說,竹林名士的放達,乃椎心泣血的心結所致,就像美女西施因心痛經常在人面前捂捫著心口,皺著眉頭,自有風情,惹人憐惜。另一方面是說,中朝名士的放達,徒慕其形式,是為了趕時髦,就好像人們模仿郭泰遇雨折頭巾那樣可笑。無疑,戴逵所言,是極有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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