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嵇康冤獄
2024-10-03 19:26:25
作者: 陳書良
罹?禍
人生是「煙濤微茫信難求」的。有時候,一樁看似與你無關的事情,卻是決定你人生吉凶的轉折點。嵇康與山濤絕交,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魯迅說,司馬昭「因這篇文章,便就是得將嵇康殺了」。其實也落入皮相。嵇康是天下名士,司馬氏不會因一篇文章而冒天下之大不韙殺嵇康。他們寧願等待,捕捉一個能杜絕天下人之口的理由。嵇康是死於一樁與他完全無關的事情,這就是發生在景元二年(261)的呂巽姦淫弟媳一案。誠如張雲璈《選學膠言》所說:「古今不平之事,無如嵇呂一案。」嵇康之獄是一場徹底的冤獄。對此,干寶《晉紀》記錄最詳,《文選·思舊賦》《三國志》《世說新語》都有類似的記載。
呂巽、呂安兄弟是鎮北將軍呂昭的兒子,嵇康最開始是與呂巽交好,後來又通過呂巽結識了他的同父異母兄弟呂安,兩人一見,意氣相投,便成莫逆之交。概言之,呂安崇拜嵇康的學識人品,嵇康則報之以命,在「世人皆欲殺」的氣氛下,敢於搭上自己的性命為朋友出頭。呂安起初隨父呂昭居住山東,而山東距嵇康居住地河內山陽(今河南焦作一帶)路途遙遠,《世說新語·簡傲》云:「嵇康與呂安善,每一想思,千里命駕。」干寶《晉紀》則云:「初,安之交康也,其相思則率爾命駕,千里從之。」只要是呂安心裡一思念起嵇康,就立即駕車啟程,不遠千里去探視朋友。「率爾」,就是任性,不假思索,想去就去。十足的魏晉名士做派!十足的個性張揚!要知道,當時還是木輪車時代,「千里命駕」何其不易,因此,「千里命駕」也就成了友朋情篤的一個典故。
當然,呂巽也是嵇康的好友。然而,嵇康萬萬沒有想到,呂氏兄弟的家事鬧劇,竟讓自己捲入官司,並走上一條不歸之路:他視為好友的呂巽,竟成為自己入獄被害的重要推手。
《莊子》說:「人情險於山川。」自古以來,「知人」就是一門莫測高深的學問。呂巽平時看起來儒雅溫藉,又結交名士,其實人面獸心,是個宵小之徒。呂安的妻子徐氏長得美艷動人,呂巽垂涎已久。有一次,趁弟弟呂安離家外出,呂巽竟設法將弟媳徐氏灌醉,將其誘姦。呂安回來,聽說此事,十分震怒,想將呂巽告官,並休掉妻子。呂安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好友嵇康,並徵求他的意見。
嵇康聽後氣憤異常,但他轉念一想,認為家醜不可以外揚,一旦告兄休妻,便會家庭破碎,呂氏兄弟兩敗俱傷,都難以立足於社會。作為好友,嵇康勸呂安暫且隱忍不發,由他從中斡旋調停。應該說,到此嵇康的想法和採取的措施都是無可非議的。
於是,嵇康面責呂巽,要求他痛改前非,善待弟弟。呂巽對嵇康許諾只要不見官,以後不再發生此事,永不加害呂安,並信誓旦旦,以與呂安為同父兄弟的關係立誓。嵇康隨即將調解的結果告訴呂安,呂安雖然氣憤,還是表示聽從嵇康勸導,亦不再追究。應該說,至此一場家庭糾紛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此時的呂巽已經投靠了司馬昭,是司馬昭的掾屬,深受寵信,而且,他還和司馬昭的心腹、司隸校尉兼鎮西大將軍鍾會關係密切。呂巽做賊心虛,總擔心呂安以後有一天會告到官府,讓自己聲名掃地。為了徹底根除後患,便出爾反爾,來了個惡人先告狀,狀告呂安不孝,毆打母親(呂巽生母)。呂巽此舉,可謂痛下殺手。因為司馬昭正大力宣揚「以孝治天下」,「不孝」是反對名教的大罪狀,輕者流放,重者殺頭。當年阮籍喪母期間飲酒食肉,大臣何曾就對司馬昭進言:「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幸虧司馬昭意在籠絡阮籍,阮才免於流放之刑。所以呂巽以「不孝」狀告呂安正投合了司馬氏的政策,找到了治罪依據,是力度極大的誣告。加之呂安原本就是有「異見」的名士,當局有心坑害而無人庇護,於是呂安立刻以「不孝」罪被逮捕,並被判流放到邊遠地區。應該說,呂氏兄弟的家庭糾紛發生了惡性的變化,已經讓人嗅出一點你死我活的血腥的氣味,但是,還是與嵇康沒有一點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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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於此人是嵇康!一代名士,澡雪精神,他是那樣的信念堅定,那樣的篤於情義,那樣的疾惡如仇!得知好友蒙冤流放,嵇康既震驚又懊惱,想到自己出於好心的調停,竟然被卑鄙的呂巽所利用,致使呂安錯失先機,坐等受辱受罪,他的胸膛燃燒著怒火,奮筆寫下了《與呂長悌絕交書》,痛斥呂巽背信棄義、陰險狠毒的無恥行徑。
在這篇三百餘字的短文中,嵇康以冷峻的語言回顧了與呂巽的交往,揭露了呂巽在這次事件前後殘害手足的醜陋面目,果決地表示要與其絕交。因書信精煉,謹轉錄如下:
康白:昔與足下年時相比,以故數面相親,足下篤意,逐成大好,由是許足下以至交,雖出處殊途,而歡愛不衰也。及中間少知阿都,志力開悟,每喜足下家復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誠忿足下,意欲發舉,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謂足下不得迫之,故從吾言。間令足下,因其順吾,與之順親。蓋惜足下門戶,欲令彼此無恙也。又足下許吾,終不系都,以子父交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釋然,不復興意。足下陰自阻疑,密表系都,先首服誣都,此為都故信吾,吾又非無言,何意足下苞藏禍心耶?都之含忍足下,實由吾言。今都獲罪,吾為負之。吾之負都,由足下之負吾也。悵然失圖,復何言哉!若此,無心復與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絕交不出醜言,從此別矣!臨別恨恨。嵇康白。
信中的都,即阿都,呂安的小名。嵇康說,足下暗地裡起疑心,秘密揭發誣陷阿都,惡人先告狀!這都是因為阿都先前相信了我,沒有告發足下,哪裡會想到足下包藏禍心?阿都之所以容忍,是因為我的勸說。如今阿都被判罪徙邊,是我對不起他。我之所以對不起他,是由於相信了足下的誓言!足下對不起我。為此,我十分惆悵,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像這樣的朋友,我也沒有什麼心思繼續交往了。古時候的君子絕交時,不說對方的壞話。我鄭重與足下絕交!此時我也是憤恨不已。
這是《嵇中散集》中的第二封絕交書。寫給山濤的絕交書長篇大論,洋洋灑灑,佯為絕交,實則明志。此書則截然不同,三百餘字蘊含著因呂巽失信的錯愕、震驚、失望,自己有負呂安的內疚、自責、悔恨。但凡無話可說,才是真正的絕交,因此此書是一封徹徹底底的絕交書。疾惡如仇的嵇康想通過這封書信將自己與醜惡的呂巽徹底地切割開來。他萬萬想不到,從這封信開始,在那些陰謀家、告密者的眼中,嵇康將自己牢牢地與呂安「不孝」案聯繫在一塊了。這真是意外的「收穫」!他們躲藏在陰暗的角落,為之竊喜。
何止如此,面對好友的牢獄之災,熱血男兒嵇康才寫完絕交書,就打點行裝,奔赴洛陽,他要去為呂安辯護,申述冤情。哪怕前面是萬丈深壑,哪怕前面是熊熊烈火,他也要撲上前去。
這就是嵇康!
然而事與願違,深壑和烈火兇狠地吞噬了嵇康和呂安,普普通通的家庭糾紛終於釀成一樁昭昭兩千年的血的冤獄。事件是由呂安的告別信引發的。
呂安想到妻子遭受污辱,自己莫名判刑,在流放途中,他憤懣難排,給好友嵇康寫了一封告別信。信中主要回顧了兩人的友情和意氣相投的交往,信末則是長歌當哭:「去矣嵇生,永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難涉矣!攜手之期,邈無日矣!思心彌結,誰雲釋矣!……臨書悢然,知復何雲!」
當時對於持異見的名士而言,可謂文網高張,可能是憤恨之火焚燒了受傷的理智,呂安在信中還這樣激昂慷慨地直抒胸臆:
顧影中原,憤氣雲涌。哀物悼世,激情風烈。龍睇大野,虎嘯六合。猛氣紛紜,雄心四據。思躡雲梯,橫奮八極。披艱掃穢,盪海夷岳。蹴崑崙使西倒,蹋泰山令東覆。平滌九區,恢維宇宙。斯亦吾之鄙願也。時不我與,垂翼遠逝,鋒距靡加,翅翮摧屈,自非知命,能不憤悒者哉!
呂安以文學的筆法,誇張地表達了自己對呂巽誣陷好人、有司顛倒黑白的憤怒與厭惡。他說,回望中原,心中憤恨之氣鬱結,有如雲海翻湧。哀嘆萬物無常,感傷世道淪落,激情奮發,有如疾風猛進。虬龍凝望著曠野,猛虎長嘯於天地之間。勇猛之志,紛然而生;雄壯之心,占據四方。我要攀登那雲路天梯,橫行海內,去除艱險,掃卻污穢,傾倒江海,夷平山嶽。腳踢巍峨的崑崙山,讓它向西傾倒;足踏雄偉的泰山,使它向東傾覆。平定滌盪九州,重新恢復宇宙的秩序。可嘆我不得其時,只能垂下翅膀,去至遠方。這樣刀鋒不能加於我,而翅翼摧傷,我自問還不能通達天命,又怎能不憤恨呢!
在司馬氏密探間諜遍布全國各地的時代,這封信很快落到了司馬昭的手裡,並給予了另類的要命的解讀。他們根本不理會這是義憤書生的牢騷語,根本不深入考察文章所指,固執地認為呂安有非凡之志、謀逆之心,書信是呂安、嵇康的互通心曲,故而是二人謀反的戰鬥檄文。在荒謬的「邏輯推理」下,整個案件陡轉直下,以「不孝」罪被流放的呂安很快被押送回京,重新以謀反罪待判。
這時,光風霽月的嵇康卻公然來到洛陽,毅然決然地為好友的冤案作證。於是司馬昭趁機把嵇康收送廷尉,準備將兩人一同治罪。
審訊中,嵇康和呂安自然不肯屈招,對「謀反」的指控斷然否認。呂安還有封書信,紙寫筆載,解讀不同而已。嵇康則完全是局外之人,如何治罪呢?然而,在司馬氏集團眼裡,此人早已在冊。嵇康是曹魏舊臣,是一個持異見的名士,而且嵇康總是和當局作對。司馬氏倡導名教,嵇康偏偏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司馬昭好不容易親自率兵平息了毌丘儉、文欽淮南之叛,嵇康卻撰寫了《管蔡論》,極力聲辯管、蔡無罪,以古諷今,為毌丘儉、文欽張目;司馬氏禮敬湯、武、周、孔,奉其言如法旨,嵇康卻偏要「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氏想借禪讓謀篡逆,嵇康卻「輕賤唐虞而哭大禹」,煽惑士子。至於說嵇康躲避徵辟,避難河東,更明顯是與執政者不合作了。司馬昭當然想利用這一呂安事件,懲治嵇康,以儆效尤。
然而如何定罪?罪懲何等?仍然是未定之數。
囚居幽憤
廷尉所轄的洛京大牢是低矮而潮濕的,用於通風的小窗卻很高,人站在房裡,根本看不到窗外。只有遠遠地時不時傳來一陣陣秋蟬的低唱;西風嗖嗖,偶爾吹刮進一兩片黃葉,算是大自然對監犯的問候。
嵇康一生淡泊仕進,敝屣功名,他最鍾愛、最珍視者有二,一是友情。至今竹林的縱飲和吟嘯仍然是他的靈魂的聖宴。這一次,他就是因為好友出頭而受苦。二是自然。河東雄偉的群山,山陽恬靜的田園,明淨的陽光,悅耳的鳥鳴,芬芳的花草,現在都成了奢侈的回憶。幸虧家人和弟子趙至探監時,帶來了他的綠綺琴,他可以晨昏撫弄,聊遣積愫。後來江淹《恨賦》云:「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雲無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暘。」就是摹寫了嵇康囚居的風采。
廷尉的審訊可能使嵇康預感自己來日無多,面對這樣一個極端邪惡的政治局面,面對無奈接受生命被終止的殘忍命運,嵇康寫下了可能是他的絕命之作的《幽憤詩》。
詩以「幽憤」為名,是取班固《漢書》評司馬遷被誣下獄,「既陷極刑,幽而發憤」「幽而發憤,乃思乃精」之意,用內心獨白的方式,回首前塵,抒發自己悲劇人生的憂鬱悲憤。全詩一改嵇康過去凌厲奔騰的風格,少有激揚褒貶的語言,冷靜的反思如水銀瀉地,時而哀怨,時而悔恨,時而憶往昔,時而追來者,展示了自己平素的生活,檢討了自己褊狹的個性和粗疏的處事方式,真摯深沉,充滿了對世局的無奈和自己的希冀無法實現的悲哀和惆悵。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朴,養素全真。
曰余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痏。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閒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雲能補。
嗈嗈鳴雁,奮翼北游。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疇。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只攪予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
庶勖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嵇康先回顧自己的成長,雖然自幼喪父,但幸得母親與長兄疼愛,無拘無束地自由成長。長大後,自己心慕老莊,輕賤名利,持守淳樸,希望能保身全真。然而,自己生性剛烈,不善於選擇朋友,又愛褒貶是非。當前宵小、權奸當道,雖然自己不與人為害,但卻招來怨恨而淪落至此。於古有愧於柳下惠的正直坦蕩,於今也愧對孫登的教誨,對內違背了自己的夙願,對外辜負了好友的規勸。接著,嵇康述說嚮往安貧樂道、怡然自適的隱世生活,但是命運卻不眷顧自己,屢遭磨難。在這有冤屈也無法申訴的地方,還要受到吏皂們粗鄙的審訊,使身心受到極大的恥辱,就是引來滄浪之水也無法洗去自己的冤屈。詩的結尾,嵇康深情地表達了對於順應時命、遺棄虛名、隱逸山林、長嘯歌吟的自由生活的嚮往。
因為此詩與嵇康以往慷慨任氣的風格不同,自責自省的文字頗多,所以也引起了一些學者的疑惑。如明代學者李贄就在《焚書》中說:「若果當自責,此時而後自責,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無罪,又復畏死而自責,吾不知之也。」李贄無法理解嵇康在《幽憤詩》中的自責自省,認為這是畏懼死亡的表現,與他後來凜然臨刑的形象截然相反,因而推測此詩經過後之好事者的增改修飾,不是嵇詩的原貌。其實,作為一代名士,嵇康是在現實艱難和自我選擇不可調和時,把人生的焦點集中到自己身上,心胸坦蕩地去承擔命運中的困厄。一個人越是珍視生命,生命遭到迫害時的痛苦就越強烈而深刻。可貴的是,嵇康雖然身陷囹圄,仍然沒有動搖對高尚理想的追求,仍然挺身而出,對不平的現實做出不妥協的反抗。
當嵇康在獄中撰寫《幽憤詩》的時候,外面他的家人和朋友又憂又急,從山陽到洛陽,奔走營救。仲兄嵇喜、山濤、阮籍、阮咸、王戎等人紛紛利用各自的關係,找廷尉、找大臣,打聽嵇康究竟所犯何罪,怎樣才能解救出來。兩三天下來,消息匯總,背景清楚了,此案系由司馬昭親自審定,如何定性,如何量刑,都由司馬昭過問,大有「欽犯」的味道。嵇喜、山濤們都嚇呆了,大家束手無策,只寄希望於嵇康所犯罪過不大,量刑時司馬昭能動惻隱之心,寬宥處理。
弟子趙至從山陽趕來後,心急如焚,在太學生和豪俊之士中發動救援。嵇康以其才情卓識,引萬民景仰,早已是士林偶像。現在見自己的偶像無辜遭受縲紲,民怨沸騰,三千多名太學生即在趙至發動之下,聯名上書請求赦免,請以為師。與之同時,一些豪俊之士則義形於色,趕至廷尉衙門,自願陪嵇康一同入獄。
事情正在悄悄地起變化。這時候一個人走了出來,干預此事,用他的手加力,將一代名士推上了斷頭台。這個人就是鍾會。
鍾會與嵇康一生中只有兩次交集,而且面對面的交集還只有一次。
第一次是鍾會投書。
《世說新語·文學》云:「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事情發生在正始後期,嵇康揮塵塵河洛,才名傾動朝野,其時鐘會還只是一個世家子弟,剛剛脫稿《四本論》,頗為自得,懷揣書稿去見嵇康,臨門卻隔牆擲書而歸。鍾會這樣做,我以為有三個原因。
其一,當然是請教。其時嵇康已然是學術界的「大佬」,鍾會不過是新銳。登門禮敬,亦是常理。
其二,表示鍾會膽怯。漢末以來,才性問題一直是士林比較關注的問題。才主要是指人的才華能力,性主要指人的道德品行。所謂四本,是指才和性的四種關係,即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鍾會是主張才性合的代表人物,他總結當時的各家觀點,又在此基礎上引申發揮,撰就《四本論》。這篇文章現已亡佚,但鍾會持才性合的觀點則是確然無疑的。而嵇康雖然沒有直接撰寫關於才性之辨的論著,但他寫了《明膽論》,論述智慧和膽量之間相互制約的關係,從中可以推測,在才性之辨的論題上,嵇康應當是才性離一派。鍾會可能是擔心自己的文章會遭到嵇康的當面駁斥而「擲書而歸」。這種逃避,反映了鍾會對嵇康心存忌憚。
其三,鍾會生性爭強好勝,將自己的新著送給嵇康看,也有一點示強、挑戰的意味。
對於這本隔牆擲落的著作,嵇康是否讀過,讀後看法如何,沒有歷史記載,我們不得而知。
對於鍾會來說,這次拜訪是不愉快的,由於意識到自己的忌憚以及弱勢,甚至本能地產生了敵意。當然,對於鍾會的敵意,嵇康是一無所知的。
嵇康與鍾會的第二次交集頗富戲劇色彩,時當甘露三年(258)諸葛誕叛亂被司馬昭鎮壓不久。嵇康已辭去中散大夫,身為曹魏姻親的嵇康雖不熱衷仕進,但眼見司馬氏一次次用鮮血鋪就篡權之路,又一次次用禮法來欺瞞天下,他那疾惡如仇的儒者之剛,只能宣洩在鍛鐵揚槌之中。而鍾會卻徹底投靠了司馬氏。典午之變後,鍾會獲賜爵關內侯,此後又在司馬氏剪除異己的征伐中屢出奇謀,人稱張良再世。由於在平定諸葛誕叛亂中立功最大,遷任司隸校尉,甚得司馬昭寵信,但凡朝廷大小事,官吏任免,鍾會多有插手。然而,時代崇尚玄學清談,鍾會既要當朝臣大將,也要成為清談名士,所以他不恥到牢獄,想與身陷縲紲的名士領袖夏侯玄套近乎,實現多年來與夏侯玄結交的夙願。所以他在志得意滿之際,也突然造訪嵇康。
這次的鐘會當然不是當年在嵇康家圍牆外徘徊良久而不敢叩門,最後擲書而去的小青年了。他在十餘騎衣著鮮麗的隨從侍擁下,馬蹄嘚嘚來到了嵇康的鍛鐵工坊。這是一次居高臨下的造訪,準確地說是駕臨。
當鍾會一行趾高氣揚地在大柳樹下拴好馬,踱到工坊時,衣衫破舊的向秀正蹲在地上拉風箱,嵇康旁若無人、揮汗如雨地叮叮噹噹揚槌打鐵,好像沒有看到有貴客來臨一樣。
鍾會本以為嵇康會誠惶誠恐、熱情接待的,如此冷遇,讓他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顏面。他勉強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沒趣地轉身離去。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嵇康瞟了一眼,突然發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這句話沒頭沒腦,但又蘊含機鋒。嵇康指出,其一,你來是銜命而來,去則有所復命。其二,自己不憚公開「何」,你去向主子稟報好了,我不怕!八百年後明朝的李贄讀懂了嵇康的機鋒:「方其揚槌不顧之時,目中無鍾久矣,其愛惡喜怒,為何如者?」(《初潭集》)
鍾會是何等聰明之人,對此難堪尷尬的場面,他拋下一句冷冰冰的回答,扭頭跨身上馬,憤憤而去:「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鍾會的回答也藏有機鋒。其一,我坐實了「何」的內容。其二,我將向上面有所復命,你等著吧!
這就是嵇、鍾一生中僅僅交談的兩句話,都記載在《世說新語·簡傲》和《晉書》本傳等典籍中。
這次嵇康陷獄,鍾會時任司隸校尉兼鎮西大將軍,司隸校尉不僅監察京師百官,其管轄範圍包括今天的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和陝西渭河平原等,權力極大,而且,鍾會還是司馬昭的心腹大臣。早年投書的不快以及嵇康鍛鐵時對他的藐視,他一直耿耿於懷。嵇康算是被小人記掛了。兩年前,他窺伺到司馬昭對嵇康有羅致招攬之意後,曾陰險地向司馬昭進言:「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也就是說,嵇康是諸葛亮式的人物,不能起用,應該早日除掉,以絕後患。正元元年(254),毌丘儉在淮南起事,嵇康準備響應,後因聽從山濤的勸阻而作罷。鍾會偵聽動態,也進讒司馬昭。不過因為沒有充分的證據,無法將嵇康治罪。
對於鍾會來說,這一次可謂機會難得。於是,他在廷議中進言:「現今政治開明,國家大治,偏僻的邊境沒有詭詐刁民,街口巷尾也沒有不滿的議論。而嵇康上不臣服天子,下也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願為時所用,且又傷風敗俗。過去姜太公誅殺不願出仕的華士,孔子誅殺行為怪癖、言論狂謬的少正卯,都是因為他們負才惑眾。臣以為,現在誅殺嵇康正是清潔王道。」
鍾會的痛下殺手,固然出於私心,出於睚眥必報的陰惡的本性,卻也主要是迎合了司馬昭的心思,他所羅織的「不為所用」「輕時傲世」「負才惑眾」的理由無疑正是司馬昭之所慮。而且,前兩項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司馬昭聽後深有感觸。也就在這時候,太學生聯名上書,豪俊之士自願陪獄,洛京震撼,群情洶洶,更證明鍾會所言並非危言聳聽。對於危及統治之事,專制者是毫不手軟的。於是,司馬昭殺心陡起,不再猶豫,當即與鍾會密謀,以嵇康「言論放蕩,害時亂教」為由,判其死刑。同時,以「不孝」和「謀反」之罪,將呂安處死。
臨?刑
當嵇康獲知自己將要被處死時,他極大地震驚了!他知道司馬昭的兇狠,知道此次落到他們手中,會被判以重刑,但被處以極刑,則完全沒有想到!他是那麼愛惜自己的生命,就在剛剛寫成的《幽憤詩》的結尾,他還抒發了遁世隱逸、長嘯歌吟、養生全真的夙願。然而,司馬氏竟要剝奪他的生命!
嵇康畢竟是一代名士,在極度震驚、極度悲傷之後,他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世界如此荒唐,如此殘忍,死了不也是一種解脫嗎?就像《莊子·在樂》所說的那樣:「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就無事實之事,徒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之樂不能過也。」
除了對生命的無限眷戀,讓嵇康牽腸掛肚的莫過於自己的一對兒女了。女兒尚且待字閨中,幼子嵇紹才十歲左右,襁褓喪父的嵇康一想到自己逝去後兒女悽苦無依的情況,他就心如刀割。沒有父親的陪伴呵護,女兒的出閣擇婿,兒子的治學立業,都將充滿坎坷崎嶇。這時候,舐犢情深的嵇康強忍酸楚,冷靜地給兒子留下自己的絕筆《家誡》。嵇康一反過去任情不羈的行為和思想,以自己對俗世的思索和人生況味的體察,以堅守志向為主線,詳細敘述了為人處世的方方面面,反覆告誡,希望兒子能夠懂得人情世故,懷大志,拘小節,謹慎生活,在世俗中順利成長。
《家誡》字裡行間,浸透著深深的無奈與悲哀。嵇康希望子女尤其是幼子嵇紹既要胸懷大志,正直做人,又要謹言慎行,避免災禍。這與嵇康自己狂放任情的一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其實嵇康寫《家誡》類似當年阮籍對兒子阮渾欲加入竹林七賢放浪縱恣予以勸阻。阮籍說:「仲容(阮咸)已預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家人中已有阮咸加入竹林,你就不要來了!為什麼阮籍的言行如此矛盾呢?戴逵《竹林七賢論》說得好:「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為達。」阮籍認為阮渾還沒有真正認識到放達的原因,這其中飽含面對險惡的政治環境如履薄冰般的焦慮,也包含著為了個人的志向選擇人生的痛苦。他們對老莊偏執地追求是對現實虛偽名教的反抗,骨子裡卻還是不願後代重演自己的人生悲劇。魯迅則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中肯地指出:「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教子卻要他這樣庸碌。由此我們知道,嵇康對於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意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於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他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於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
刑期臨近,彤雲低鎖,朔風透骨。仲兄嵇喜和妻子長樂亭主帶著一雙兒女前來探監。當嵇康將妻子和女兒都鄭重拜託仲兄照料,又將《家誡》文稿交到兒子嵇紹手中時,全家人哭成了一團,嵇紹更是緊緊地抱住了父親戴著鐐銬的腿。
嵇康只是淚眼盈盈,他撫摸著嵇紹的頭,又用衣袖小心地為嵇紹拭去涕淚:「莫哭,莫哭。有巨源在,你不會孤苦無依的。」嵇康平靜地說。
接受託孤重任的山濤並不在場。此時,旁邊站著自己的仲兄、兒子的親伯父嵇喜,嵇康沒有託孤於他,嵇喜有點意外,有點納悶,但他還是鄭重地點頭,說:「愚兄遵命。」嵇康之所以交給山濤託孤的重任,是因為其一,他與山濤交情最篤。其二,山濤為人正直,不貪財,不好色,能夠教育嵇紹成為有良好品格的人。其三,嵇康知道如今已經進入了晉朝的新時代,山濤是晉室幹練的重臣,有條件撫育嵇紹成長。這當然是做父親的慘澹苦心。
山濤果然不負好友之託。等到嵇紹成人後,山濤直接向武帝司馬炎舉薦,說:「《康誥》有言『父子罪不相及』。嵇紹賢侔卻缺,宜加旌命,請為秘書郎。」晉武帝原本就非常器重山濤,就說:「如卿所言,乃堪為丞,何但郎也。」於是發出征詔,任命嵇紹為秘書丞。
當嵇紹向山濤詢問是否該出來做官時,山濤說道:「我已經為你考慮很久了!天地之間,四時變化,尚且有消長更替,何況人事,哪有一成不變的呢?」應該說,山濤的考慮是體察了嵇康的用心的。當然,這是後話了。
再回到此次冤獄。嵇喜一行臨別時,嵇康囑咐嵇喜在臨刑的那天一定要將自己心愛的瑤琴帶來。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代名士嵇康是當時知識分子的神聖人格的代言人,民眾對於這樣的偶像的崇拜,不會因其入獄,而有絲毫減弱。在嵇康囚居的日子裡,太學生聯名上書和豪俊之士的自願陪獄聲勢愈益浩大。可悲的是,司馬氏集團不僅沒有在民意面前妥協,反而更加驚恐,更加害怕嵇康的聲名和力量會危及、削弱他們的統治,於是加速了處死嵇康的步伐。
景元三年,洛京的冬天是陰冷的,行刑的那天卻放晴了,陽光燦爛,天空湛藍,遠處甚至還望得見龍門群山峰頂閃耀的積雪。嵇康和呂安的處斬地點是建春門外的馬市,時間則是午時三刻。
通往行刑處的官道兩旁早已擠滿了人,有普通的洛陽市民、販夫走卒,更有大批大批義形於色的太學生。嵇喜和山濤、阮籍、向秀、劉伶、阮咸、王戎等一班朋友淚眼盈盈地默然肅立,趙至淚流滿面,和太學生們站在一起。大家都趕來向嵇康告別,為嵇康送行。
嵇康和呂安衣著整潔,穿著士子通常穿的藍布棉衫,從監獄到馬市的路上,他們安然而行,不時相視,微微一笑,視典刑官、劊子手、眾衙役如無物,真是響噹噹的名士風骨!他們好像不是被押赴刑場,而是相約赴竹林縱飲,或是趁晴日去柳樹下鍛坊鍛鐵,或是去溪澗邊調試新琴。
到馬市行刑處,二人席地而坐,典刑官詢問其有何要求或交代。嵇康眯縫著眼睛,瞄了瞄豎立在行刑台前竹竿下的日影,他知道距離行刑還有片刻。於是,嵇康招呼哥哥嵇喜上前,索取了自己的瑤琴,嵇喜以布衾墊底,鋪設於刑台之上。
這舉動本身就是前無古人後乏來者的風流之舉,人們一下子全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聽著,眼巴巴地看著。
這一切嵇康好像全然無視,他接過琴後,嘴角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隨即熟練地調試了一下音色,神色自若地彈起了自己生命中最看重的樂曲。
「《廣陵散》?《廣陵散》!」人們都從心底喊了出來。
激越的音符在嵇康手指間迸發著,跳躍著,飄浮著,擴散著,有時輕快,有時鏗鏘,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琴曲昂揚激盪,表現了聶政從怨恨、隱忍到憤慨、爆發的感情發展過程,展示了聶政反暴政的不屈精神。死神在這裡也望而止步。嵇康的臉上無限祥和,心中一片光明,他已遠離齷齪,遠離殘忍,眼前有的只是竹林搖曳,松風清肅,花底鶯聲,溪間魚影,他用指尖的跳躍揉動,營造出人鬼俱寂的春天。
曲終音息,竹竿日影也顯示行刑時刻已到,嵇康雙手輕撫著琴身,長嘆道:「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
語畢,嵇康從容就刑。面對死亡,嵇康用生命和靈魂演繹出了一種從容,一種風骨,將瞬間變成了永恆。世上似乎唯有嵇康,才有這樣的千古風流。
是年景元三年,嵇康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