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47:48 作者: 鄧曉芒

  「意淫」與「皮膚濫淫」的這種「理一分殊」的「辯證結合」,在章永璘毅然決然地、深思熟慮地、有計劃有預謀地去嫖妓時便發揮到了極致。事前,他如臨大敵,竟然用上了一條毛主席語錄:「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並給自己找出了意識形態上的理由來壯膽:「你知道你在開始反叛,你要努力掙脫三十多年來給你施加的影響和教育。但你無力,你只能用墮落來表現超越,用墮落來表現你的抗議。因為一切美好的詞句,那些高尚的誘人的語言,都被批判者所壟斷。你要越出批判者的規範只有墜到泥坑當中去。沒有別的出路……」他還引用另一位詩人的話說:「只有在中國變成一個大妓院時,中國才能進步!」(第239頁)好了,夠了!來試試身手吧!可是不行,他決不能像真正的嫖客那樣一上來就動手動腳。「你怎麼也要想些話來說,為了做愛而做愛,把做愛僅僅限於動作,這不是你的習慣。在做愛上你是個抒情詩人」(第240頁),「你要加強做愛前的抒情性,你說:『你很像我的一個女朋友。』雖然你並沒有從她的眼睛裡、從她的臉上找到你任何一個女朋友的影子。『是嗎,那很好。』」

  你感到她的語言和她面孔的表情都是平板的。在她有力的手下,抵制了你的移情性。你越來越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物件。一會兒,她俯下頭,又要動用她的舌頭。你閉起了眼睛。正在這時,「砰!」你聽見了一聲槍聲。(第241頁)

  你便清醒地意識到你再也沒有能力和她做愛了。(第242頁)

  章永璘抽出一百美元鈔票賞給姑娘以免她瞧不起自己,這更顯出他的猥瑣渺小和可笑。這真是丟盡了臉面,丟盡了他那一套一套振振有詞的辯證法的臉面,丟盡了高深莫測的中國文化的臉面。他只有「仰望蒼天,用中國話大聲地喊了一句:『完了!』」(第243頁)事實證明,「我既喪失了墮落的能力,也喪失了進入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能力」(第246頁),證明中國即使變成了一個「大妓院」,中國也不能「進步」,證明「意淫」一碰上真正的「皮膚濫淫」就不堪一擊,全線崩潰,就暴露出一直被玄奧雲霧遮蔽著的陽痿。但章永璘把這場慘敗的原因歸結為「那顆子彈早就射進了我的大腦」,即歸結為他年輕時代所受到的外部心理創傷,而不承認這是他作為一個中國文化人與生俱來的本質的孱弱,這只不過是為自己能夠再次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下強充好漢、自欺欺人而放出的煙幕。正如阿Q一樣,他甚至有點讚美起那「槍聲」來了,因為它既給他帶來恐懼,也給他帶來興奮,使他終生具有「活力」,乃至保持了令西方人羨慕的「標準身材」(第247頁)!但他畢竟比沒有文化的阿Q聰明,直到他在馬纓花那裡試圖給自己的故事畫上一個圓圈時,他也因為未能真正做到自圓其說而對自己、對這個世界深感歉意。「這時我想請求誰原諒,也想我對別人同樣應該寬恕,但是我想了半天仍然不知道我錯在哪裡和別人有什麼錯。」「別再譴責我吧!即使是將來槍手自動地或被迫地放下武器(我並不敢抱這樣的希望),我也會把一個血窟窿還回去,因為那顆子彈始終壓迫著我的一根腦神經。」(第248頁)就是說,即使不再有外來的迫害,他也註定要自己迫害自己了,誰還忍心去譴責他呢?

  這種絕望的悲鳴和告饒,已經不再是大團圓的氣氛。章永璘給中國人留下了一個問題。《習慣死亡》這本書的可貴之處,也就在於提出了問題。這問題就是:我(或中國知識分子)究竟錯在哪裡?但這個人和這本書的糟糕之處也正在於,他在搞清這個致命的、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之前,就已經在預先乞求別人的原諒和寬恕,並以主動地自戕和自輕自賤來換取人們的同情和憐憫,來模糊問題的實質了。這充分表現了主人公思想深處的懦弱無力、生命力可恥的頹喪和沉淪。故事的結局已把全書那些最為春風得意神采飛揚的情節從半空中打落到了最見不得人的諱莫如深的處所,作者和主人公卻仍然在留戀和欣賞自己在故事中的深刻、機智、抒情和瀟灑,樂不思蜀、樂而忘返,而將樂極生悲的終點儘可能推延和一筆帶過。至少,作者自己以為他在這本書中已經盡其所能地把一切都說出來了,他沒有隱瞞什麼和迴避什麼。「他說他將來一定要寫一部小說把自己全部暴露出來,讓女人知道男人究竟是一種什麼討厭的動物。」(第176頁)這實際上是他對自己這部小說的評價。他同意這種看法:「西方的藝術是想著如何把真實表達得更美更具有個性,我們大陸人還僅僅停留在爭取把真實表現出來的階段。」(第114頁)這從某種表面層次上來說是對的。但真正說來,沒有個性卻能把真實表現出來,「把自己全部暴露出來」,這對於藝術來說只是一個神話。沒有個性的藝術肯定是虛假的藝術。在藝術上要做到客觀真實,絕對必須要有個性,有生命的力量。章永璘的生命力已達到了一個中國文化人生命力的極限,他甚至已看出一切的一切都錯在自己身上,因而提出了「重新創造」新人的歷史使命。但他再無能力去進行這種創造,只能在意淫和皮膚濫淫之間、文明和野蠻之間、成熟與返回到子宮之間、語言和失語之間左衝右突,最終不能不陷入虛假和偽善,成為對現實和自己靈魂的粉飾。他不明白一個真理:真誠不是一個人想要做到就能做到的,這需要艱苦的努力和運思去挖掘自己的靈魂,需要痛苦的自我反省和懷疑,需要否定自己的否定、批判自己的批判。這是一個比外在的苦難歷程更為痛苦而且絕無安慰的過程。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另一些更有個性的作家是如何在推進中國人的靈魂深度、展示中國人的生存實況的。在這些作家中,首先進入我眼帘的是王朔。這不光是由於他的名聲巨大並長久不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代表中國當代靈魂的一個極端的環節,一種不可或缺的內涵,這就是所謂「痞子精神」。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