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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41:18 作者: 闕慶安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悠閒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了。仔細算算,也就是上大學的時候吧。只不過那時候年輕、朝氣,走在街上無拘無束,可以大聲開著玩笑,還可以無所顧忌地打打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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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不算陌生的城市,改行以後,他常來,開會、學習、跟領導出差,頻繁地就跟母親在世的時候回老家似的。但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回老家的機會幾乎為零,似乎除了清明掃墓就再沒回過,有時候清明正逢加班,就只能在心裡遙遙拜望了。

  這個城市很大,多的是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人群,讓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是沒有了往日熟悉的招呼聲和那些得讓人費勁琢磨的各種各樣的笑臉,似乎又讓人感覺少了點兒什麼。是因為沒有那些傢伙嗎?他想起黑得跟焦炭似的吳東東,看似憨厚卻經常蠻不講理的劉能,有多久沒和他們聚聚了?說好了,一個月聚一次的。可是,這幾年來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耽誤了。記得最後的一次好像是在半年前吧,記不太清了,只是此刻他忽然好想讓這些朋友都能聚在自己身邊,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找一個安靜點兒的地兒,對酒當歌放放狂,哪怕失去理智地醉上一晚,也是好的。可如今……陳順苦笑著看了看手上的那張車票,叫他們來又有什麼用?再過兩個小時,自己就得離開這個城市了,何苦再招惹他們。

  大城市就是不一樣,人多,擠著,挨著,肩擦肩,親密地可以聞到彼此身上的汗味和香水味,陳順自嘲地咧了咧嘴,這回可真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了。是啊,是該回到群眾中去了。平日裡,作為領導的跟班,天天跟著領導,想著領導,揣測著領導的心意,有多久沒如此親密地接觸過這些平民百姓了?

  他爬上天橋,天橋下是穿梭不停的各種車子,省內的,省外的,他甚至還看到了屬於自己那個城市的車牌。那些車子就像是一輛輛孩子玩的電動車,穿流著仿佛永不停歇。

  有點兒失落,失落的是長期以來作為領導或是領導跟班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有點兒茫然,茫然的是不知道此刻該何去何從,那些他曾經頻繁穿梭的地方,往日違心巴結過的面孔,就像貼在車頂上的標籤,流水般,倏倏地從眼前晃過;有點兒刺痛,他寧可自己從未到過這個城市,寧可在這裡不認識一個人。但這裡是此次旅遊目的地的必經之路,到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傷感,到之後,他就開始後悔,所以,在得知還有長長的兩個小時,他選擇了這一條遠離省委省政府的道路,但兩個小時並不好過,感覺已經走了很久,看看時間,才不過半個小時。

  找個地方睡個囫圇覺吧,或者,直接上車站等車去?就在他轉身準備慢慢走去車站的時候,兜里的手機響了。

  「喂,小陳嗎?到省城了也不過來打個招呼。你現在在哪兒呢?我讓司機小王過去接你,順便問你些事情。」渾厚的大嗓門兒,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來是誰。

  「是。我……我現在在四環的天橋上……」陳順有些尷尬,心中納悶:是哪一位領導,居然有此神通?要知道,這次出來,只是和單位說出去散散心,至於去哪裡,雖說已經定了旅行團,但也不是非去不可。此時突然接到這麼一通電話,不由得腦袋有些發蒙,半晌反應不過來,要是平時,腦袋裡早跟翻書似的將所有省城領導的檔案篩了一遍。

  「怎麼說個話也有氣沒力的,嘛東西?」對方啪地掛了電話。

  嘛東西!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陳順打了個激靈,一個名字從腦瓜子裡迅速蹦了出來:陳大炮!陳副書記。他想起來了,走出車站的時候,他好像是看見他的小車從身旁經過,是了,尾數是08,是他的小車。

  你才是嘛東西呢!陳順暗自惱火。憑什麼說我是東西呢?我又不是你手下,憑什麼罵我!陳順一陣激動,雖說他們都姓陳,八百年前也許還是一家人,但在他的印象當中,陳大炮就是一個什麼也不是的粗人。除了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和一個「聰明絕頂」的光頭,看他哪兒都不像個領導。關於他的發達史,陳順有所耳聞,陳大炮是農村提干,那時抓改革開放、抓計劃生育,他靠著一股莽勁、橫勁,在群眾中以一種類似「武力+政治」的所謂魄力一路飆升,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土包子一個。讓陳順覺得特別難受的是,每次開會,他若是拿著報告念,每次總要念錯幾個字,錯得足以讓人噴飯,念破句更是常事,類似於「搞婦女……工作」的毛病,在他身上,簡直就是家常便飯,說到激動的時候,拋開稿子,嘴裡又時不時蹦出幾句「他奶奶的」,中文專業畢業的陳順聽著尤其刺耳。但偏偏市裡的每個領導對他都敬重有加,無論誰去省城,只要和他有幾面之緣,都免不了去拜望他一番,陳順跟在後面,自然也沾光不少,見面次數多了,陳大炮對他也就特別熟悉,只是陳順每次和他見面,總是靜靜地躲在一角,不吭聲,想不到,這麼長時間不見面,他居然還記得自己。

  陳順有心不去,但既然被人家撞上了,不去似乎有些說不過去。而且若是真有什麼事情,要被自己耽誤了,可就不好了,當下只好自認倒霉,打了輛車直接上了省委大樓。

  辦公室里,陳大炮摸了摸發光的前額,示意陳順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我說年輕人哪,說說你們那兒的情況吧。」

  情況?陳順一愣,情況不都裝在你們領導的腦袋瓜裡頭嗎?這年頭,領導的小道消息比誰都靈,只是他們大多嘴緊,消息都是留著做殺手鐧用的。他謹慎地琢磨著陳大炮的話,想了想,道:「陳書記是想知道林副書記,不,是林書嵌……被正式批捕以後的情況?」習慣叫林書嵌部長或是副書記,忽然直呼其名,陳順顯得極不自然,畢竟再怎麼說,他也是在他手上提拔的。

  「對路子。」陳大炮高興地拍拍腦袋,「跟那些文縐縐的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有膽量,是塊材料。那個嘛東西……」

  陳順心想,林書嵌與陳大炮表面上走得不算很近,但實際如何並不清楚,雖然自己不指望提拔,但有些事情還是慎重些為好,畢竟還沒做好下海的打算。而且,市里新換了領導,因為自己是在林書嵌手上提拔的,就有人在背後嘀嘀咕咕,這次林書嵌下馬,雖然自己問心無愧,但多少還是受了些牽連,這也是他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頗感鬱悶,對仕途感覺渺茫的原因。於是答道:「陳書記,說真的,林副書記雖然犯了錯誤,但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儘管他下了,但他的優點和成績依然有目共睹,不可磨滅,我不想跟著別人落井下石。」跟了林書嵌這麼多年,他知道,雖然林書嵌在林朝西書記的默許下,私下裡收受賄賂,操控人事任免,但是在升任副書記分管政法系統時期,卻也公私分明,為當地清剿了好幾個黑社會團伙,使曾經混亂的三江區一帶恢復了平靜。

  「對路子。我就喜歡你小子這種恩怨分明的態度。怎麼樣,最近下面的日子不好過吧?別說,你們濱海市的水也挺渾的嘛!嘛東西!就你那點兒無中生有的小事,告狀都告到我這裡了,不過,說你小子有貓膩,軟硬不吃,還為林書嵌鳴不平,倒是出乎我陳大炮的意料。先前,我還以為你不過是軟蛋捏的,就會紙上談兵,其他啥也不會,看樣子,我陳大炮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陳順臉一紅,沒接茬兒,心裡卻萬分不舒服,也不知是哪個龜孫子,居然暗地裡使絆子,自己憑實力能上就上了,何必背地裡誹謗別人呢?說實在的,若是真知道是誰幹的就好了,可知道了又如何,難不成還讓自己也告黑狀去?

  「那些個兩面三刀的傢伙!嘛東西嘛!這樣吧,我明天和你們沈書記打個電話。是個人才就不要浪費,也算給小林子扶扶正,功是功,過是過嘛,不能一概而論。現在的人啊,可都是薄情寡義,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錯嘍。真箇嘛東西。」陳大炮有點兒傷感。

  除了時不時出現的「嘛東西」,陳順覺得這是印象中陳大炮最有水平的一段話了。不是因為他說要給沈書記打電話,而是因為那句「功是功,過是過」。看著陳大炮情緒有些低落,陳順忽然想到林書嵌的下場,感覺心裡也有些堵,看看時間,已經快到點了,於是,起身告辭離去。

  剛爬上車,陳順就接到了劉能的電話:「你小子死哪裡去了?不知道現在正在領導大換血嗎?憑你的能力,當個正職不在話下,即使不在市委辦當主任,下去弄個一把手二把手噹噹也是個事兒。你小子怎麼偏在這時候請假,不想混了是不是?」

  「無所謂了。反正我不會溜須拍馬,待著也是一樣,不如出來透透氣,省得看那些人的嘴臉,心情也好過些,你小子自己多留點兒神,上了,記著告訴我一聲!我五天後回來。」話是這麼說,但想到有人居然跑到陳大炮那兒告狀,未免有些沮喪。不就是一個職務嗎?早點兒上也好,晚點兒上也好,有必要昧著良心,還弄得同事之間灰頭土臉的?

  「五天後還回來個屁,黃花菜都涼了,你小子馬上給我回來……」劉能在電話里吼著,震得陳順耳朵嗡嗡作響,陳順將手機拿得老遠,等他吼得差不多了,才緩緩說道:「我已經在去張家界的路上,回不來了,老兄。」說完摁了手機,腦袋裡空白了幾分鐘後想到陳大炮的話,他會和沈書記打招呼嗎?打了招呼以後,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官場上的事情他見得多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像領導批的條子,「統籌安排」、「務必關照」,儘管都是開條子,但效果卻是天差地別,他忽然覺得好累,真不想再猜了,反正一切在他回來之後都會成為定局,想不想又有什麼關係呢?還不如什麼也不想,讓自己開開心心玩上一回,管他濱海怎樣翻天覆地。但話雖如此,眼裡看著窗外柳煙渺渺,心裡卻是怎麼也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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