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024-10-03 18:39:16
作者: 朱維堅
林蔭頓感得臉火辣辣的,幾乎坐不住凳子了。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老曾,儼儼然坐在那兒,一副老成持重、受之無愧的架式。媽的,自己替他擦屁股倒擦出毛病來了,他拉一堆屎走了倒成功臣了。
實際上,清水上半年的發案比上年同期明顯下降,可是,因為前幾年很多案件該立未立,林蔭都補立到今年了,就導致了報表上發案數字大幅度增多。說穿了,這是給老曾擦屁股。什麼他寶山發案又下降了,肯定又是在報表上做了手腳。實事求是受批評,弄虛作假卻受表揚,這太不公平了。而且,這是來自地委領導的批評,還是在全區公安工作會議上,當著這麼多人,叫人怎麼能掛得住臉。何大來他肯定是有意整人,媽的……林蔭氣得差點站起來。還好,在楊書記講話告一段落時,谷局長低聲對他說了幾句什麼,楊書記這才省悟地說:「啊,原來是這麼回事!」隨即露出笑容,改變語氣對會場道:「啊,看來我剛才犯官僚主義錯誤了,原來清水發案多是因為補立了年前的積案隱案……」對身邊的何大來:「你們怎麼不全面了解一下情況啊?」轉向台下:「不過,這積案隱案怎麼這麼多呀,這也不行啊,要是不知情的一看報表,咱們白山地區的治安形勢也太嚴峻了,今後得在報表上注意呀……不管怎麼說,公安機關必須加大打擊力度,把發案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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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算平了反。可是,批評時是正顏厲色的,糾正時卻是輕描淡寫的,效果完全不一樣。林蔭心潮難平,批評的陰影怎麼也抹不去。
關於立案數字問題,自己也曾有過思想鬥爭。長期以來,公安機關立案不實是個老大難問題。導致這個問題的出現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公安機關自身問題。發案多少雖然有著深刻複雜的社會原因,可一些人不去這麼考慮,總覺得這是公安機關的責任。所以,有的公安機關領導為了自己的「政績」,就在立案上做手腳。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和上級領導及當地黨政領導有直接關係。因為上邊以發案高低看公安工作,就迫使公安機關在立案上做手腳,而當地黨政領導更是如此,發案一上升,不管什麼原因,就感到不得了,覺得臉面無光,要求公安機關壓發案,甚至逼著你做假。這半年來,清水公安局因為破案多,林蔭又特別重視如實立案,許副書記、於海榮都過問了好幾次,林蔭一次又一次解釋,好歹算頂住了。後來萬書記還為此還專門聽過一回匯報,當林蔭告訴他,如果今年堅持如實立案,發案數高一些,明年就好干多了,發案肯定會降下來時,他居然說:「明年有明年的情況,我現在看的是今年……」在如實立案上,林蔭真的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想不到現在又因此受到批評。
散會後,谷局長把林蔭叫到辦公室,安慰說:「別激動,我心中有數,會在適當的時候向楊書記做詳細解釋的。我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如果所有的基層公安局長都象你這樣,那咱全區公安工作就會向前推進一大步,我也省心多了。咱們都是黨員,得有心胸,有境界,只要問心無愧,就別計較得失了!」
林蔭被谷局長的評價所感動,雖然心裡還是不平,也就不再說什麼。然而谷局長勸完別人卻又自言自語起來:「有些事情實在沒辦法,有的領導不知道發案是客觀規律,有複雜的社會原因,譬如貧窮和愚昧,這個問題不很好解決,發案不可能明顯降低,還有社會不公現象,這都誘發犯罪,不去解決這些問題,卻把責任都歸罪到公安機關,只靠強力去壓,久而久之怎麼得了……當然,打擊的必要性不容否認,可是,一味地要求降低發案,只能導致不如實立案、弄虛作假現象發生。最後受害的還是國家,是人民群眾。可是,哪個領導也不願意自己管轄的地區發案數字增多,那關係到他們的政績和前途啊,可這就為難了我們……」
谷局長說到這兒,把話題轉到人事制度改革工作上,叮囑說:「這回絕不能再走過場了。不過,這項工作事關每個民警的切身利益,牽涉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難度也很大,可是為了公安事業健康發展,為了提高隊伍的戰鬥力,勢在必行。」
林蔭說:「這你放心,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只要有利於事業,有利於工作,再大的困難也嚇不倒我。回去我們黨委就開會研究,制定我們的方案,然後就開始實施!」
谷局長:「好,我找你來也有這個意思,希望清水公安局能先行一步,摸索出一些經驗來,給各市縣區公安局做出表率,也使地區公安局的工作好開展一些!」
說完正事,谷局長又半開玩笑地說:「雖然工作重要,也不能沒有生活,你去清水快半年了,回過幾次家?今天是周末,你可以放鬆一下,回家團圓團圓,過個雙休日再回去吧!」
林蔭想了想,真的,自到清水後,一共回家沒超過3次,加上前些日子秀雲去那次,一共也就和她見過四次面。再加上每次回家基本上都是晚上,住一宿就匆匆趕回了,上初中的兒子學習又緊,每天都很晚回家,有時連面都見不上。還有爸爸,每次見面也是說不上幾句話。對了,今天是父親的生日,電話里曾跟秀雲說過晚上回家吃團圓飯的。
想到這些,林蔭真恨不得馬上回到家中,見到親人。
2
李婕的娘家在白山,散會後就回家了,林蔭回到車跟前時,發現苗雨還坐在車裡。由此忽然想到,如果周一回清水,那麼她在這裡舉目無親該怎麼過?就問道:「苗雨,你想去哪裡?如果想回去,就讓老孫送你,要不,就在白山玩兩天?到我家串個門兒!」
苗雨倒也不客氣,看著林蔭說:「是不是真誠的?如果是,我真想看一看局長的宅門是什麼樣的?」
聽她這麼說,林蔭自然要真誠地相讓了:「那就請,不過,我那實在是寒舍,就怕大記者見笑了!」
苗雨:「大記者什麼事都見過,何況,現在大記者已經是小秘書了,是你手下的小警察了,今後還請您多多關照!」
對了,苗雨現在已經是清水公安局的民警,是林蔭的秘書了。
苗雨調入公安局是「雷雨」行動後一系列連鎖反映的一部分。
「雷雨行動」後,全局上下出現一種新的氣氛。民警們的臉上笑容多了起來,胸脯都挺了起來。因為他們感到了做為警察的威嚴和力量:管你是誰,只要你違法犯罪,我們就可以查你。而且,由於罰沒款一定程度地解決了經費問題,一些民警墊付的旅差費也報銷了,還破天荒地給刑警大隊發了一個月的夜班費,人人都有喜出望外之感:「天哪,還有夜班補助費?多少年沒發了!」林蔭看到眼裡,心裡非常感動:多好的弟兄們哪,本來應得的僅得到了那麼一點點,就滿足了。還說我們的民警覺悟低,覺悟高又能高到哪兒呢!
當然,反響更大的是社會各界,是廣大群眾。行動結束後的一個星期里,林蔭不時接到群眾電話和來信,揭發檢舉大軍子等人的違法犯罪線索。不過,這些人多數在外地,其中相當部分是來清水做生意被敲詐勒索和暴力威脅傷害過的。他們的態度都有些相似,為公安局的行動鼓舞,同時也有懷疑觀望情緒,還有嚴重的恐懼心理,不敢馬上出來做證。林蔭部署刑警大隊採取措施,和這些人聯繫,搜集證據。使人更高興的是,黃建強正在調查的稅務人員劉正被砍案件有了突破性進展。那個躲避在外的證人石儒秘密打來電話給黃建強,證明砍稅務人員的暴行中就有赫剛和「老刀」。既然這樣,背後的指使肯定就是大軍子兄弟。只可惜赫剛和「老刀」都在逃,無法很快查實。證人還說,只要能把二人抓住,他就敢回來做證。
在這段時間裡還發生了一件事,就是二軍子逃跑了。原來,林蔭聯繫了南方一家權威的精神病醫院,要給二軍子進行精神鑑定,由兩個刑警押著他前往,不想火車到達一個小站,要開未開之即,突然出現七八個暴徒,控制住兩名民警,劫持二軍子跳車逃跑了。因為事發突然,民警準備不足,再加上力量懸殊,車上旅客密集,無法使用槍枝,只好眼睜睜看著二軍子被搶走。紀檢部門為此立案調查,找到列車的當值乘警和列車服務員,證實情況屬實。
這是件壞事。二軍子逃跑,給一些本來要出面揭發檢舉的群眾造成了嚴重心理威脅。他們都知道,二軍子是個心黑手狠的傢伙,他既然在逃,又有那麼多同夥,隨時都可能報復。有些不明真相的群眾還認為,是公安機關有意放他逃走的,是警匪一家。可也好的一面,那就是,逃跑這件事證明,二軍子根本不是什麼精神病,而是貨真價實的罪犯,抓住他,結果是不難預料的。當然,他的逃跑使進一步深挖受到影響。為此,林蔭一方面與省廳取得聯繫,向有關部門反映北方精神病院鑑定中的問題,另一方面,也通過省公安廳向全國發出通緝令。
林蔭知道萬書記和大軍子的關係,也知道他對皇朝大酒樓的一貫態度,因此,在「雷雨行動」後做好了挨批的的思想準備。他還為自己確定了一個原則,那就是,和萬書記儘量避免正面衝突。行動已經取得了預期效果,他批評也晚了,為了今後工作順利,做幾句檢討也無妨。然而出乎意料,萬書記回來後,只說了一回今後公安局再查皇朝大酒樓必須先跟市委打招呼,就不再提這事了。林蔭想主動匯報一下,也被他不冷不熱的拒絕。這種態度,倒使林蔭產生更大的不安。
可是,萬書記雖然不跟林蔭談這事,並不等於他不關心這件事。從泰國歸來後,他首先把廣播局長和電視台長狠狠批評了一頓,說他們違反宣傳原則,導向錯誤,不該播放皇朝大酒樓被查處的事,說這是給清水抹黑,還特別批評了苗雨編播的幾篇批評性稿子。結果,苗雨在電視台一下變得處境艱難起來,寫的稿子發不出去,她為此和電視台長大吵了一通,可沒有任何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她找到林蔭,要調到公安局來工作。公安局正好缺搞宣傳的,加上文字過硬的少,林蔭欣然同意,只是擔心她通不過人事局那一關。因為自己來後,已經頂回好幾個他們要往裡塞的人了,現在自己要往裡調人,恐怕又以超編等等原因作梗,可不知苗雨用了什麼辦法,居然順利通過,如願以償地調進來。因為她能寫,局裡又缺秘書,就把她留到了辦公室。這次地區公安局開會,要求局長、政委、政工科長和辦公室政務主任參加,方政委因為突然患了重感冒來不了,辦公室又沒有政務主任,就由她代替來了。
現在,苗雨要去自己家,按理,這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可上次秀雲去清水時發現她和自己在一起,就說了那些話,現在她調進了公安局,成天工作在自己身邊,秀雲知道了又會怎麼看……真有點怪,自己也沒做什麼錯事啊,怎麼感到有點虧心呢?這……
苗雨好象猜到了林蔭的心思,「咯」的一聲樂了:「行了局長,你跟家人團圓,我可不能跟著去攪和。你回家吧,我要去《白山報》和白山電視台,跟幾個朋友會一會,加深加深感情,今後咱公安局上個稿也容易一些!」
林蔭聽了這話鬆口氣,急忙說:「好,好,你想得對,你調進咱們局,雖然乾的是秘書,可宣傳工作也得靠你,和報社電視台的關係不能斷。對了,可以找他們吃頓飯,局裡報銷!」
苗雨跳下車,款款向遠處走去,線條優美的身材在警襯和警裙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動人。
3
家到了。
這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樓,而且是一座舊樓,是當年白山市實施安居工程時蓋下的。
當初買樓時,林蔭和妻子很費了一番躊躇。因為父親退休較早,工資基礎低,秀雲的工資前些年還可以,企業多少還能開一點,後來就下崗了,還要供一個孩子上學。因此,憑自家的經濟收入是買不起象樣住宅樓的。可安居工程樓價較低,再加上是二手,就便宜一些,全家人一咬牙,又借了點外債,就買了下來。還記得,剛搬進樓時,秀雲激動得不行,臥室、廚房、衛生間出來進去地看個不停,嘴裡反覆說著:「想不到我也能住樓了!」顯得特別可愛。做為女人,秀雲虛榮心不強,對物質渴望也不高,每當生活有了些許改善,都由衷地高興並表露出來,這也就使做為丈夫的自己格外慰籍和高興。其實,和人家條件好一些的比,這算啥呀,一個舊樓,加上陽台才七十多平方,也沒裝修,現在,哪個處級幹部住這種樓?要不,郝正怎麼會說自家太清苦了呢?!
想到這些,林蔭心裡湧出一種難言的感情,覺得有點對不起秀雲,對不起父親。可是,他們卻沒有這種感覺,無論是秀雲還是父親,住進這幢樓,就覺得很滿足了。
是啊,應該滿足,否則,人永遠不會得到快樂。家雖然清苦和寒酸,可那是你的領地,你的海灣,那裡有你的親人,你的愛,那是你的歸宿,無論你走到哪裡,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個家,你的心就有溫暖。否則,哪怕你擁有整個世界,也是一個不幸的人。
不知為什麼,林蔭在開門的時候居然手有些發抖,拿出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鎖孔,可能裡邊聽到了動靜,有人「咔」的一聲把門打開,林蔭這才走進家門。
出乎意料,門口迎接他的是一個身材挺高的小伙子。林蔭一愣,剛要說話,對方已經笑著叫了起來:「叔,我叔回來了,嬸,爺爺,爸爸,我叔回來了!」
原來是侄子大明。隨著他的呼叫聲,哥哥從房間裡走出來,說聲「林蔭回來了」,就無話可說了,有些謙卑地沖弟弟笑著。林蔭這才想起,今天是父親的生日,路上光顧想心事,忘記買禮品了。
秀雲繫著圍裙從廚房裡走出來:「哎呀,大局長還能找到家門哪,快,有請大駕……」
林蔭手拿著鑰匙說:「門鎖換了怎麼著,咋開不開了?」
秀云:「沒換哪,我看看……你瞧瞧你拿的是哪兒的鑰匙?這是家的鑰匙嗎?對了,你是不是回錯家了,你另外還有家呀……」
林蔭這才發現,自己開門時用的是辦公室的鑰匙,一時哭笑不得。看來,真的把家忘了。
秀雲說完話進了廚房,林蔭急忙走進父親的房間。
父親的屋子和父親本人一樣,沒什麼變化。進屋後,林蔭一眼看到的是牆上父母的合影以及一張鑲著黑框的母親單人照。這是母親去世後,父親自己製作安排的。看到這兩張照片,林蔭心裡隱隱作痛。他知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母親離開了,父親的心裡是多麼的痛苦和寂寞。前幾年,也曾有人給父親介紹過老伴,有的各方麵條件都不錯,林蔭和哥哥姐姐們也支持父親這樣做,可父親說什麼也不同意。他說:「如果你們嫌棄我,討厭我,那我就再成個家搬出去,如果不是這樣,我就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和你母親生活在一起。」兒女們就再也不說這個話題了。
母親去世後,父親除了兒女,就是與書為伴。他的眼睛尚好,戴上眼鏡看書不成問題,因此,在他的臥室里總是放著不少書。現在也是如此,在迎接兒子時,仍然戴著眼鏡,手裡拿本書。父親當老師時,教的是語文,也曾教過歷史,所以退休後,愛看的也是文學作品和歷史書籍。林蔭注意了一下,發現父親手裡是一本記實作品《長江大決戰》,拿過來翻了翻,原來是寫抗日戰爭正面戰場的。父親說:「活了這麼大,也教了好多年歷史,才知道抗日戰爭原來是這麼回事,正面戰場打得這麼慘烈呀,可當年自己是怎麼教的呀,想起來真是慚愧!」
他們父子就是這樣,見面後很少寒喧,開門見山,或者嘮書,或者嘮工作。這個習慣,是小時候養成的,那時父親講解,他是聽眾,間或插話問些不懂的問題,後來,就漸漸地變成平等的討論。正是在父親的啟蒙下,自己很小的時候就看了很多書,什麼岳飛,文天祥、史可法,都是當年刻在心裡的,也許,就是當年的談話和讀書,鑄造了今天的性格,甚至影響到目前的工作態度。
坐下後,父親又問起公安局的工作,林蔭不想讓父親擔心,就挑些順心的講,包括處罰「老刀」、破獲市委大樓案件和抓偏頭,「雷雨行動」等,卻把其中承受的壓力都省略了。父親和哥哥都聽得入神。在林蔭講得告一段落時,父親讚賞地說:「你做得好,公安局長就要這樣當。不過,我雖然和社會接觸少了,可從書上也知道一點,現在的風氣不好,特別是腐敗,幾乎無所不在,我想,你一定也遇到不少困難,我也不細打聽,可你一定要記住,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手中有權,要為老百姓謀福利,狠狠打擊那些壞人!」林蔭「嗯嗯」地答應著。
談話間,侄子也走進來,坐到旁邊的凳子上傾聽,臉上帶著幾分期待和興奮的光彩。待長輩談話空隙間,向林蔭詢問起公安局的情況,有多少警察,都有什麼警種等。開始林蔭還沒意識到什麼,可無意間發現哥哥直用眼睛望著父親,而父親則現出有些不安的神情,就有點明白了怎麼回事。於是,他就不再講自己的事,讓哥哥有話直說。
哥哥咳嗽了兩聲終於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這不是嗎,你侄子中專畢業了,咱家也沒有啥人,分配不了……」
完全明白了。面對著哥哥微微馱起的脊背,又想起那個外地民工皮佐林,他們倆不知在哪裡有些想像。自己所以在那起案件上那麼動情,也許潛意識中和哥哥有關。此時,面對著哥哥和侄子期望的目光,他一時不知說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