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024-10-03 18:36:33 作者: 朱維堅

  二00一年一月五日上午,黃建強追悼大會隆重舉行,市里五大班子的領導全部出席,市公安局谷局長、政治部張主任也來了,省公安廳發來唁電。靈堂被花圈挽帳擠滿。

  萬書記親自致悼詞:「……黃建強同志把全部生命都獻給了公安事業,他忘我工作,英勇拼搏,是公安民警的英雄典範……」

  林蔭已經沒有了眼淚。聽著萬書記的講話,心裡想,評價高是應該的,黃建強也受之無愧。可是,對於失去丈夫的妻子和沒有了父親的兒子來說,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林蔭默默地想著黃建強的生前,想著那張沉靜的瘦瘦的面孔,想起他臨行前說過的話:「只要他們在廣州露面,肯定抓住他們,否則就不回來!」現在看來,這是不是一種預兆呢?太不吉利了。再想一想,黃建強真是命運多折呀,被人陷害無端入獄幾個月,好不容易出來,不到十個月就獻出了生命。在這十個月里,他做了多少事啊?記憶中,總是他匆匆的身影。他很少主動和領導接觸,更不會說一些討人喜歡的話。甚至,他都很少說話,他把語言都化做行動。說起來,他在某些方面比秦志劍還可取。秦志劍鋒芒畢露,性子太急,就象一團火,而黃建強則象一池水,總是難得地保持著平靜,有效地彌補了秦志劍的不足。他們倆在刑警大隊真是難得的搭擋,也可以說是生死搭擋。現在,這生死搭擋中的一個已經離去,剩下的一個將是怎樣的心情呢?

  林蔭眼睛尋覓了一下,發現秦志劍就站在右前方,站在死者親屬站立的地方,身體筆直,臉如鐵色,右臂還攬著一個頭上纏著孝布的小男孩兒,看上去就象一位父親。而那男孩兒正是黃建強的兒子。黃建強的妻子也站在那裡,身邊有兩個女民警在攙扶著她。

  看到這對失去依靠的妻兒,想像著他們今後的日子和命運,林蔭乾枯的眼睛又濕潤了。

  

  萬書記悼詞念完,林蔭走到前面。他說得不多,但句句打動人心:

  「……我不想說得更多,我只是提醒你們,這裡躺著的人,是為了你們而獻身的,希望你們不要忘記他。也希望大家想一想,面對這鮮血和生命,我們該做些什麼,怎樣做才能使烈士的鮮血不白流……」

  遺體告別開始了。戰友們緩緩地走上前,把胸前的白花摘下,放到棺罩周圍的松枝上,碧綠的松枝很快綻滿了白色的花朵。

  林蔭向黃建強的遺體深深地鞠了三個躬。他看到,儘管醫生做了一些技術處理,可黃建強的眼睛此時仍然在睜著,在看著眼前的人群,看著戰友,看著人們看不到的地方。

  秦志劍再也控制不住,跌跌撞撞撲到棺罩上放聲嚎啕起來:「建強,你死不瞑目啊,你死不瞑目啊,你放心走吧,戰友們一定給你報仇,一定給你報仇啊……」

  被秦志劍這一帶,很多同志也放聲大哭趕來,嘴裡都說著一個字:「報仇」。

  追悼會結束,林蔭走出靈堂,心就象灰色的天空一樣,鐵沉鐵沉。

  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大軍子。

  對了,他也來參加追悼會了,剛才介紹領導和參加追悼會的各界人士時,還介紹了他。而且,他的名字僅列在市領導的後邊。

  此時,他正和方政委說著什麼,方政委輕輕地搖著頭,向這邊看過來,發現林蔭後,走過來輕聲說:「大軍子對我說,要提供一筆資金,給烈士遺屬,我沒有同意,他再三說,好象挺誠懇的。你看……」

  林蔭目光如劍,看向大軍子,用誰都聽得見的聲音大聲說:「不,我們絕不收這種錢,它會玷污烈士的英靈!」

  大軍子霍的轉過身,向旁邊的轎車走去。

  這時,從靈堂走出的秦志劍發現了大軍子,怒吼著衝過去:「大軍子,你給我站住,黃建強是你殺死的,是你殺死的,我饒不了你……」

  秦志劍邊往上沖,邊把手摸向腰間的手槍,幾個刑警急忙將他死死抱住。

  大軍子聞聲站住,轉過身來,眼睛看看秦志劍,又看看林蔭,冷笑一聲鑽進了轎車。

  秦志劍還在罵著:「大軍子,你等著,我饒不了你,我要親手殺了你……」

  大軍子駕車遠去。

  林蔭聽著秦志劍的怒罵,感到很解氣。但是他也知道,要想把秦志劍的怒罵變成現實,還有很多艱苦的工作要做。就目前的形勢看,鹿死誰手還很難說。秦志劍把怒火都發泄在薛懷禮和李大興的頭上。

  雖然沒能抓住二軍子和赫剛,可薛懷禮、李大興被抓,特別是黃建強的犧牲還是產生很大震動。一些受害群眾受到鼓舞,開始站出來指控大軍子一夥的罪行,包括幾名已經遷往外地的客商,還有目睹過赫剛砍傷稅務人員的群眾。可是,這些指控還都集中在二軍子和赫剛的身上。薛懷禮和李大興雖然交代了罪行,承認見過二軍子和赫剛,也提供不了更多的情況。他們說,二軍子、赫剛確實在廣州開的飯店躲藏過,可別的藏身之所就說不清楚了。這次逃脫去了哪裡也說不清楚。所以,儘管黃建強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案件並沒有取得實質性的突破。

  也許,這就是黃建強死不瞑目的原因。

  看來,還得抓二軍子和赫剛,尤其是二軍子。只要抓住這兩個人,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不過,廣州之行還是有收穫,那就是薛懷禮和李大興的落網。薛懷禮雖然霸道兇橫,可他畢竟沒見過什麼大的世面,欺負村裡的老百姓是威風得很,可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時候了。但是,他也沒有徹底服輸,對大軍子還抱有希望。對經濟上的問題,他做了部分交代,否則無法說清在廣州的兩家企業是怎麼回事,也承認了是陷害徐子民。然而,對縱火一案卻堅決否認,因為他知道那沒有證據。可這起碼澄清了徐子民的縱火嫌疑,證明徐子民確實是錯案。而這又聯繫到了牛明,市紀檢委在上級的壓力下不得不立案偵查,地區中級檢察院也介入進來。牛明這回真正慌神了,方方正正的小臉失去了以往的紅暈,變成了青白色,嘴唇上也出現了大血泡。

  這一切,都產生了應該產生的效應,促使了人的轉變。

  晚上,有一個人輕輕敲開林蔭的門,走進來。

  是江波。

  此時,他面色蒼白消瘦,一雙靈活的大眼睛也滿是血絲,往常那帥氣無影無蹤了。進屋後,他用有點顫抖的聲調對林蔭說:「林局長,我要和你好好談一談……建強的犧牲教育了我,我思考了很久,我不能再象從前那樣了,我也警校畢業,和秦志劍黃建強都是同學,我要和他們並肩戰鬥,林局長,請您相信我……過去,我走錯了路……」

  江波說著流出了眼淚。

  江波講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在警校時,他的學習成績並不比秦志劍和黃建強差,當時,和他們倆關係處得也挺好,也想著畢業後好好干,可不想正式從警後,卻陷於清水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根本就不憑工作來對待一個人,正直的人還往往受到排擠。他說:「牛明還總訓我,做人眼睛要亮,要知道跟誰……漸漸地,我的心發生了變化,開始學習一些自己原來憎惡的東西,向牛明靠近,甚至巴結大軍子……」他流著淚說:「其實,有時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我是個警官哪,黨和人民培養我是和惡勢力進行鬥爭的,我卻去巴結他們,和他們交朋友,甚至想借著他們的勢力尋找自己的前程……局長,希望你理解我,我也是不得不這麼幹哪,前幾年,大軍子他當著咱公安局一半的家,誰要想提拔,只要他說一句話,比啥都好使啊,牛明能當副局長,就是靠的他,我當上副大隊長,也有他的作用……可現在我明白了,那麼做是沒有出路的。他們沒有一個好良心,平時跟你稱兄道弟,到了關鍵時候,准把你推出去。別說跟他們在一起得不到好,即使得到了又能怎麼樣?人良心如果壞了,別的還有什麼意義……局長,我看到了,建強是死不瞑目啊。我是他的同學,希望你相信我,他犧牲了,我要頂上來,完成他沒能完成的任務……」

  江波聲淚俱下。可以聽出,一切都發肺腑。

  黃建強的血沒有白流。

  過了好一會兒,江波才平靜下來,對林蔭說:「林局長,我跟牛明和大軍子接觸較多,對他們很了解。要跟他們斗,用一般的招法是不行的,我有個想法,你如果覺得可靠,我就做點貢獻……」

  兩人的聲音低了下去。

  到處響起孩子們鞭炮的「噼啪」聲,街道上的人車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市場、商家出現了熱銷的局面。「年味」一天比一天濃郁。中國人民最重視的傳統節日春節就要到了。

  林蔭卻以陰鬱的心情迎接這個春節的到來。他有一種感覺,這是自己在清水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方政委的心情也不好,他明白林蔭的處境,想方設法幫助他,力圖扭轉局面。直到臘月二十,他才想到一個認為不錯的主意。上班鈴剛響過,他就走進林蔭的辦公室,說:「春節馬上就到了,咱們得走動走動啊!」

  林蔭一時沒明白過來:「什麼走動走動?」

  方政委解釋道:「這是慣例,每年到這個時候,局主要領導都到地區和市有關領導家提前拜年……你能明白吧,就是送禮。老曾在的時候年年這麼做,其實,也不是咱們公安一家,都這麼幹……這對改變你的處境也有好處。通過走動,跟有關領導說說心裡話,使他們對你有所了解,融洽融洽關係,爭取他們的支持……」

  明白了。林蔭知道方政委是為自己好,可還是生出壓抑不住的反感。難道我要靠這些來保公安局長的烏紗帽?笑話。那就不是我林蔭了,我也不至於陷於今天這種困境。不,我不干。這算什麼?是不是行賄?再說了,送什麼、送多少合適……

  方政委猜到了林蔭的內心活動,在旁說:「林蔭,你別鑽牛角尖。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最起碼,在清水幾乎每個大科局的領導都這麼幹。我幫你設計了一下,市里主要是四個人,萬書記、洪市長、許副書記和於海榮。洪市長和許副書記不用太多,買點東西就行,吃的喝的用都可以,每人幾百元就夠了,意思意思。許副書記膽小,不貪,據說洪市長更不收禮,可他不收是他不收,我們得送。這兩位領導都挺正派,對咱們也不錯,表示一下,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心意就行了。對萬書記和於海榮得多出點血。於海榮那人貪,少兩千元他肯定不高興,覺得瞧不起他,可太多了對咱們也不好,就兩千吧。萬書記……老曾在時,每年都是五千,有一年還送了一萬,我看,你就送五千吧。還有地委和行署的領導,谷局長多少也表示點……」

  林蔭越聽越發毛。天哪,這加到一起得多少錢?不等方政委說完就擺手:「行了行了我的政委,你別說了,我不能這麼辦,調查組剛查完幾天啊,這不是行賄嗎?再說了,我就是想送也沒這筆錢哪?加到一起有多少?我兩年的工資也不夠哇,送完了我家的日子怎麼過?」

  方政委聽這話樂了:「林蔭,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的呀?誰拿自己錢送啊?用單位的錢。誰都理解,沒人說啥的,也不會有人查……再說了,這種錢誰敢查呀?你沒聽說嗎,萬書記女兒結婚時,市糧庫主任送禮五千元公然入帳,審計局審計時發現了,連屁都沒敢放一個!」

  憤怒又從心中升起:怎麼,用公款送禮?怪不得都這麼大方!老曾這些年送出多少了?怪不得他工作幹得這個熊樣兒,官還照當。媽的,公家送禮,個人得利,這算什麼事呢?我要是也這麼幹,和他這種人還有什麼區別?他堅決地搖頭:「不行,方政委,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我感謝你的關心。可我絕不幹這種事。我林蔭憑自己的能力和工作當官,如果憑這個,我寧可不當這公安局長!」

  方政委聽完,輕輕嘆了口氣。片刻後說:「林蔭哪,你既然這麼想,我就不說了。其實,我也反感這麼做,可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你要知道,按照慣例,過完年就得研究幹部,到時……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也不幹了,主動退二線……可總是心有不甘,我們這一年拳打腳踢,好不容易打開局面,就這麼放棄了?再說了,咱們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沒做呀,如果你走了,我退了,高興的是誰呢?最高興的肯定是大軍子。你真的就甘心嗎?!」

  林蔭當然不甘心。他要利用這最後的時間進行最後一搏,而且,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思路。

  他把想法對方政委談了,方政委很受鼓舞:「好,我完全支持你。如果真能成功,我們就是下去了也心裡痛快。只是一定要注意保密!」

  方政委離開後,林蔭給谷局長打了電話,談了自己的想法。谷局長思考片刻也完全同意,還說:「我立刻要刑偵支隊和技術處介入!」

  隨著春節臨近,清水公安局甚至清水市有關階層,都已經傳開林蔭即將離任的消息。有的甚至說得活靈活現。說地委常委幾位核心成員已經串聯過並形成一致意見,林蔭調離清水市公安局,回地區公安局,掛起來當調研員,暫不任命具體職務。而另外一條消息則是:萬書記將提為行署副專員。

  林蔭的表現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已經不象從前那麼忙了,明顯地放鬆下來,時常各個辦公室走一走,與大家打打招呼,甚至毫不忌諱地感嘆說,這是在清水公安局最後幾天了,還就平時對同志們要求過嚴表示歉意。聘任制施行後分離的不合格民警培訓班也解散了,所有民警都安排了職務,也包括交警大隊的尉敬生,只不過沒再讓他管車輛落戶罷了。更令人感慨的是,有些平時他肯定要管的事,也不怎麼管了。這不,年關臨近,大軍子僱傭的世紀工程施工隊因為沒領到錢,一些僱傭人員要鬧事,被大軍子指使暴徒一頓毒打,受害人找到公安局,林蔭也只說是經濟糾紛引起的,要他們去法院控告或者找市領導反映。

  這哪還象平時那個疾惡如仇的公安局長林蔭?

  更有甚者,這天,紀檢書記老靳找到他氣呼呼地說:「林局長,我兒子讓趙鐵軍打了,你管不管……」

  原來,老靳的兒子上街碰到了趙鐵軍和兩個賴子,被劈面揪住:「媽的,你爹還活著吧,他還想整我不了?我得感謝他呀,越整我越發達,不然怎麼能到稅務局?這比公安局強多了,待遇又好,到哪兒都是大爺……怎麼,你還沒工作?找你老爹要哇,他那麼堅持原則,共產黨還不給他兒子安排個工作?」說完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打完又讓他到公安局報案:「你快找你老爹去吧,讓他找姓林的,不然,晚幾天在清水就找不到他了!」說完哈哈大笑離去。

  林蔭聽後氣得夠嗆,可表現出來的卻只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麼了不起。你也是局領導,直接找轄區派出所吧,該怎麼辦怎麼辦。不過,這連傷害都夠不上,恐怕不好嚴處!」

  老靳氣得指著林蔭嘴唇哆嗦著道:「你……林蔭,你難道真的認輸了,你……你……」

  林蔭心裡很同情老靳,可嘴上還是說:「你知道,我在清水公安已經呆不了幾天了,這種時候……對了,你還是找周副局長吧,看他是啥意見!」

  老靳氣得再也不說話,憤憤地掉頭而去。

  這天,林蔭還特意找到辦公室副主任郝正說:「郝主任,你這一年來沒少支持我工作,卻一直沒提起來,對不起你呀!」

  郝正嘴裡說著「哪裡哪裡」,心裡卻暗罵:媽的,你也有這一天!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麼狂,搞什麼改革,聘任,怎麼樣,這回把自己改革完了吧,你聘任這個聘任那個,看這回誰聘任你?當初,我求你你不幫忙,現在想巴結我?晚了……哎,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小子歲數還不算大,也他媽確實有兩下子,不知啥時又竄起來了,不能公開得罪他,要整他也得暗中下手,就象上回似的。怎麼樣,調查組雖然沒調查出啥問題來,可也把他禍害夠嗆。他傻狍子哪裡知道,那些材料多是我郝正提供的?!

  想到這裡,郝正滿臉堆笑:「哪裡哪裡,林局長你可別這麼說,其實我最佩服你了,你不但人正派,能力也強。瞧,你來僅一年時間,咱局裡變化多大?別的不說,就看這破案數和破案率吧,比去年上升多少?還有」『雙評』,去年倒數第一,今年一下子就干到了第七名,您要再幹上一年,進前三肯定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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