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024-10-03 18:36:29
作者: 朱維堅
車裡的氣氛漸漸變得融洽了,兩人的關係也拉近了。王立民不再掙扎著要下車。他嘆了口氣說:「行了,現在我想開了,也不見趙主任了,那給你添麻煩……這樣吧,我有一封信,你能不能轉交給他?」
王立民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其實我也知道,即使我見到了趙主任,也不能讓我有說話的時間,因此把要說的話都寫在信上,麻煩你交給他……對了,這能不能給你帶來麻煩?要不就算了……」
林蔭很為難。萬書記指示過,不但不許任何人隨意接近,也不許送進信去,如果發現即時截獲,交給萬書記本人。自己要是替王立民轉這封信,無疑是犯了規矩。可是,你能拒絕他嗎?能欺騙他嗎?人大代表給人大領導寫信犯哪家規矩了,轉就轉,既然在清水呆不了幾天了,再違反他一次又能怎麼樣?想到這裡,林蔭接過信說:「王主席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王立民輕輕笑了一聲,聲音也放低了:「林局長,別這麼叫了,我已經被撤職,再不是什麼主席了!」
林蔭心裡說:「不,您是一個合格的工會主席,因為你真正代表了工人利益!」可終究相交不深,自己的身份也不同,不敢說出心裡話,只好改口說:「我覺得,是不是主席無所謂,關鍵是做人。我覺得,你……你是個挺難得的人。希望你和那些司機能理解我的難處!」
「這你不用解釋,」王立民急忙說:「你是什麼樣的人,工人們都清楚。要不,我也不會對你這個態度。不過我也要告訴你,對有些所謂的『市委』指示也不要當一回事。譬如說我吧,我的工會主席是經過交通系統職工大會選舉產生的,他萬大老闆憑什麼撤我的職?他有什麼權力,這是不是違反工會法。我寫的這封信里就有這方面的內容。我倒不在乎當不當這工會主席,可我要講這個理兒,就象秋菊打官司似的,得給我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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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蔭一想,王立民的話還真對。可是,對的話太多了,又能起什麼作用呢?對的往往還要服從錯的,這就是清水的現實。
王立民把要說的話說完就下了車:「行了林局長,我要跟你在一起呆時間長,會給你帶來不利影響,麻煩你把信交給趙主任就行了!」
王立民走後,林蔭拿著他留下的信,思想上鬥爭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了怎麼做。回到賓館,正好趙副主任起床走出來,他迎上前去,把信交給了他。趙副主任接過信一愣,聽完林蔭的介紹,銳利的目光打量他一下,轉身回了客房。
趙副主任在清水的調研只呆了二十多個小時,上午十時許,他就登上了返程的路。象迎接他來的時候一樣,地區和市領導把他送到城外路口,林蔭帶著弟兄們在前面開路。到路口停下後,趙副主任與各位領導一一握手告別,看上去,他的臉色不如昨天剛來的時候好,甚至跟大軍子也沒說過多的話,就鑽進車內絕塵而去。
地區領導下午也返回了白山。公安局的警衛任務總算完成了,林蔭鬆了口氣。他覺得,這個任務比什麼任務都累人。送走地區領導後,他覺得應該跟萬書記談談替王立民轉信的事,不想萬書記一接電話就發了火:「不用解釋,解釋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幹了什麼,你自己清楚。你知道王立民那封信里寫的什麼?他把清水說得一團漆黑,簡直連國民黨統治都不如,把趙主任氣壞了……你還有沒有點黨性原則,有沒有一點政治意識?好,我這市委書記管不了你公安局長,我不管行吧,今後,你不要再請示我,你愛怎麼幹怎麼幹……告訴你,我一向堂堂正正,不背後整人,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咱們今後就走著瞧……」
一種冰涼的感覺從尾椎麻酥酥地順著脊背爬上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一個市委書記對手下的公安局長說出這種話,誰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怒火馬上又取代了恐懼:我到底犯了什麼錯誤?你市委書記怎麼了,市委書記就可以拿錯誤當真理說,就可以以勢壓人。不就是不當這公安局長嗎?有什麼了不起?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搶話道:「萬書記,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誤。黨章國法中哪條規定,人大代表不許給上級人大領導反映問題,不准別人給他轉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愛怎麼辦怎麼辦,我問心無愧,我對得起自己的職責,對得起清水老百姓,我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
沒等他話說完,對方「啪」的把電話放了。
林蔭卻好久才慢慢把話筒放下,站在那裡好久沒動,感到心向無底的深淵沉去。他知道,那些傳言很快就會成為現實,自己真的在清水呆不了幾天了,在公安局的位置上坐不了幾天了。
直到晚上,林蔭才跟許副書記通了電話。許副書記安慰他說:「你別瞎想,萬書記發脾氣了不假,可也不見得要怎麼著……對了,你知道萬書記為什麼那麼生氣嗎?王立民那封信里除了反映他自己的事,還涉及到世紀工程和大軍子的一些事,而且說得很有道理,要不,趙副主任怎麼會這麼著急離開……其實,真應該有人把這些事向上反映反映,你做得對,別後悔!」
可是,對又有什麼用?對的事情多了,可勝利卻往往是錯的一方。這時,他忽然想起陳副市長說過的話,在近幾年的一些公安題材的小說和影視劇里,反面角色、腐敗分子雖然有領導,但往往是副手,或者是副市長,或者是副書記,而主要領導往往是正面形象。誰能想到,自己面臨的情況要比文學作品中描繪的情形嚴峻得多呀!
怎麼辦?
林蔭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的結論是: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只要自己在位一天,就要履行職責一天。
果然,風再度颳起,說地委年後研究幹部,清水公安局領導班子調動已經納入重要議程。風也刮到了林蔭耳中,使他更加感到時間的緊迫。
他覺得,應該在任職期間解決應該解決的問題。否則,那將是終生的遺憾。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轉眼,新世紀、新千年來臨了。
這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天,最後一個夜晚,林蔭難以成眠,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徘徊。
他在等待,等待著希望的時候到來,等待著希望的結果出現。
他在等待電話,等待秦志劍、黃建強的電話。
一切還得從二十天前說起。那天是二000年十二月十一日,文書把一份傳真文件放到了他的辦公桌上,說:「局長,有電話會議,請準時參加。」
當時,他正在忙著看一份材料,沒以為意,等他把傳真文件拿起才發現,這個電話會議是公安部召開的,內容是部署打黑除惡鬥爭。不但要求各級公安機關領導班子成員參加,還要求主管政法工作的黨政領導及檢、法、司、稅務、工商等有關部門的領導參加。看了會議通知後,林蔭明顯地覺察到自己的心跳比往常加快了。
會議準時召開,比預想的還要嚴肅,中央政法委書記羅干同志出席會議並做了重要講話。「……由於種種原因,近年來一些地方黑惡勢力犯罪仍呈發展蔓延之勢,氣焰十分囂張,在黑惡勢力猖獗的地方,老百姓有案不敢報,有冤遠處伸。各種黑惡勢力犯罪已經嚴重侵害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嚴重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和社會管理秩序,嚴重危害社會的穩定……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絕對不允許黑惡勢力為非作歹,殘害百姓,危害社會……」
一句一句,都說進林蔭心裡,他有些灰暗的心頓時明朗起來,身心迅速充滿了熱量。講得多麼好啊,這說的不就是清水的實際情況嗎?整個會議室出奇地寂靜,人人臉上都現出少有的嚴峻。
公安部會議結束後,地區公安局繼續召開會議,谷局長對全區公安機關的打黑除惡進行了部署。他要求各市縣區公安局立刻行動起來,按照公安部的部署,迅速制定方案,開展調查摸底工作。他特別強調,各地公安局長是打黑除惡的第一責任人,要認真貫徹總書記「三個代表」的思想,以對黨和人民高度負責的精神,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干擾和壓力,務必把本地黑惡勢力活動情況摸准摸透,堅決打掉,並力爭在較短的時間內取得突破。
地區公安局會議結束,許副書記沒有讓與會人員離開,隨機召開會議。他要求各單位根據公安部和地區公安局的部署,結合自身工作實際,研究制定自己的實施方案,並密切配合,迅速行動,爭取在短時間內取得突破。特別是公安局,要高度重視這場鬥爭,迅速開展調查摸底工作,一定要以這項鬥爭為契機,打出聲威,打出成效,實現清水社會治安的根本好轉。
於海榮也出席了會議,但沒做太多的講話。由於眼睛一直遮到墨鏡後面,使人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散會後,林蔭送市領導離開。分別時,許副書記緊緊握了握林蔭的手,興奮地低聲說:「中央真是英明,這回可以放開手幹了……不過也要講究鬥爭藝術,中央雖然做了部署,可真正實施起來並不那麼容易。要多溝通!」
林蔭心裡熱乎乎的,他用更加有力的握手做為回答。
回到辦公室後,林蔭激動難捺,恰在這時谷局長打來電話:「林蔭,有什麼感想?這回可以按你的意思幹了……但是,也不要以為公安部開過一次會議,中央領導講一次話就萬事大吉了,打黑除惡的阻力大著呢。不過,終究有了上方寶劍,希望你抓緊工作,率先在全區取得突破,給別的市縣提供點經驗。能做到嗎?」
林蔭激動地說:「谷局長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期望的,不過……」
林蔭忽然想起關於自己幹不了多久的議論,欲言又止。谷局長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有什麼事嗎?跟我說說!」
林蔭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聽到的議論和自己的感覺講出來。谷局長沉默片刻,安慰說:「你該怎麼幹怎麼幹,不要想那麼多,我會跟地委談的,要動公安局長,怎麼也得徵求一下地區公安黨委的意見吧!」
放下電話,林蔭的憂慮略略減輕一些,但沒有根除。他知道,地區公安局長對各縣市區公安局長命運的影響是極為有限的。谷局長的話可能發揮作用,也可能一點作用都不起,或許還會起到相反的作用。咳,別想了,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剛放下谷局長的電話,黎樹林和秦志劍就走進來。秦志劍顯得特別興奮,一進屋就大聲說:「中央真英明,這回可以放手幹了!」
黎樹林也面露喜色:「對,這回咱們動點真格的,看他們有多大本事。」
林蔭也同樣激動,可是,他傳達了許副書記和谷局長的叮囑,要二人有艱苦戰鬥的準備。接著,三人對本市的黑惡活動進行了分析,一致認為,大軍子是本市黑惡勢力的總頭目,如果不把他打掉,打黑除惡鬥爭就是失敗。可是,研究到這裡,三人都沉默起來。他們都知道這場鬥爭的難度。經過反覆研究,最後選定了突破口,還是抓獲二軍子和赫剛。這兩人是大軍子最親密的助手,且罪行證據已經基本確鑿,如果將他們抓住,攻破防線,幕後的大軍子就會暴露出來。到那時,恐怕誰也保不了他了。
林蔭想:如果真的能做到這些,即使自己離開清水,也甘心了。
在這個基點上,秦志劍又談了最近調查工作進展情況。正象許副書記和谷局長說的那樣,打黑除惡鬥爭確實困難重重。秦志劍和黃建強他們的調查已經進行了好長時間,雖然找到一些受害人,可他們認為,公安部管不到清水,中央領導講話不如清水領導講話管用,除非先把大軍子抓起來,否則他們不會站出來作證。
可是,要抓大軍子,談何容易?
沒辦法,工作只能在目前的基點上進行。秦志劍分析情況後說,二軍子和赫剛逃跑這麼長時間沒有露面,應該有一個較為安全的落腳點。種種跡象顯示,薛懷禮和大軍子關係非同一般,而薛懷禮在廣州有產業,二軍子和赫剛他們有可能在那裡藏身。應該組織可靠力量前往廣州追捕。林蔭和黎樹林同意了這個意見。第二天夜裡,秦志劍就帶著黃建強和高翔秘密前往廣州。
臨行前,秦志劍發誓說:「林局長你放心,我們要以實際行動貫徹上級部署,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要把二軍子赫剛他們抓獲!」
一向不喜形於色的黃建強也說:「對,只要他們在廣州露面,肯定抓住他們,否則我們就不回來!」
自他們離開後,林蔭數著日子過,一天,兩天,三天,轉眼元旦到了,還沒有任何進展。
為此,在這新千年的夜晚,他難以成眠。
在秦志劍他們離開的十幾天裡,林蔭幾乎每天都要同他們通電話。秦志劍採取的是笨辦法--死盯戰術,也就是蹲坑守候。盯住了薛懷禮在廣州開辦的兩家企業,尤其盯住了那家飯店。其所受的艱難困苦雖然沒對林蔭說,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來。這使林蔭又想起調查組調查刑警發補助費的事,心中又憤怒又酸楚。昨天晚上,秦志劍打來電話說,有人提供線索,最近有兩個東北人在那家飯店出現,可能是追捕的目標,他們進一步加強了監控,今天是元旦,目標很可能會出現。今天下午,黃建強又打來電話,說有跡象表明,那家飯店晚上要有一個東北人聚會其中很可能有要抓的對象。晚飯後,秦志劍再次打來電話,說有幾個人進入了飯店,其中有個人的身影好象是赫剛。但飯店關了門,他們無法進入,又恐驚動對方,現正與當地公安機關聯繫,準備採取行動。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秦志劍和黃建強一直再沒來電話。考慮到他們在蹲守,林蔭也不便打電話給他們,只能焦急地等待,坐立不安。不知為什麼,心中漸漸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就在這時,電話驟然響起,他一躍而起,把話筒抓在手中:「志劍嗎?是我……」
話筒里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廣東普通話:「您好,我是廣州市公安局……你們有一位同志犧牲了……」
剩下的話,林蔭什麼也沒有聽清。他只覺頭上挨了沉重的一棒,整個屋子和大樓頓時旋轉起來,倒了過來……好一會兒,才聽到耳邊有人沙啞著嗓子叫著「局長」,這才發覺電話還拿在手中,電話里傳出的是秦志劍嗚咽的聲音:「局長,建強他回不去了,是二軍子乾的……都怪我,沒防備他們有槍……局長,我可怎麼回去見建強的妻子兒子呀,我把他扔到這兒了……」
秦志劍泣不成聲了,話筒里換了另一個抽泣的聲音,是高翔。他說:「局長,黃隊長是為了掩護我犧牲的,當時,二軍子把槍瞄準了我,我正在抓人,沒有發現,黃隊長就撲上來擋住了我……局長,我……我……」
高翔嗚嗚大哭起來。
淚水無聲地順著林蔭臉頰流下,流到話筒上,滴落到腳下的地面上。他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可這不是哭的時候,他是局長,必須控制住自己。他哽咽著勸阻高翔,詢問事情經過。這才知道,二軍子、赫剛和薛懷禮、李大興都出現了,抓捕時,他們正與當地幾個鐵桿朋友聚會。雙方發生了殊死搏鬥,黃建強英勇犧牲,二軍子和赫剛都跑了,薛懷禮和李大興被抓獲。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巾……
林蔭腦海里忽然閃過小時候背過的這句古詩。
寫字檯上那紅色的日曆封面,此時就象鮮血一樣,林蔭緩緩撕下,現出二00一年一月的字樣。心想,有誰知道,我們公安民警是用熱血迎來了新世紀,新千年……
一月三日清晨,大雪滿天,一隊隊公安民警佇立在雪地上,人人肩頭、身上都厚厚一層白雪,但沒人動一動。
列車駛來,停下,車上抬下一副擔架,擔架上是一具軀體,一具公安民警的軀體。軀體上是白雪一樣顏色的布簾。
站台上頓時一片悲泣,很多警察撲上去,伸出雙臂,迎接自己的戰友,迎接戰友的亡魂。
走在最前面的是林蔭和一個女人:黃建強的妻子。人們曾經想盡辦法不讓她來,可是怎麼也阻止不住。擔架從車上小心地抬下來,她輕輕掀起白色布簾,黃建強的面容展現出來。此時,他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睜著,望著灰色的天穹,望著戰友們,望著妻子,嘴也微微張著,好象在說著什麼。真是死不瞑目啊!黃建強的妻子頭頂一頭雪花,向丈夫伸出手臂,俯下身,把他攬在自己的懷中,輕輕地一吻,喃喃地說著:「建強,我來接你了,咱回家,回家……」
站台上的戰友們全都哭了,哭聲與雪花絞絆在一起,飛向蒼穹。
救護車聲急促地響起。黃建強的妻子昏倒在丈夫的軀體上,迅即被抬上車疾駛醫院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