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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9:16 作者: 徐大輝

  陶奎元用馬馱著四鳳,走在原野土路上。

  「獾子洞還有多遠?」四鳳問。

  「你大伯搬到馬家窯,我們去那兒。」他說。

  「站下!我……」她突然喊叫。

  「怎麼四鳳?」

  「我要吐。」

  陶奎元勒住馬,抱她下來,四鳳躬身嘔吐,他為她輕輕捶背,說:「看你受罪,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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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嘔吐完了,四鳳感覺身體輕得如一張紙殼,風都能刮跑似的,她只有倚靠他才站穩。

  陶奎元抱四鳳上馬,他們繼續趕路。

  一想就要見到久別的親人,四鳳心發苦忍不住要哭,馬蹄叩磕在堅硬的鄉路上如敲擊她的心,剛剛知道什麼是痛苦滋味的她,痛苦無比。幾年前那是一場噩夢啊,轉瞬之間親人分離,天主堂爆炸後,她隨人流湧出大林城,落入人販子手裡,轉賣到妓院,此前她根本不知道妓院是什麼地方。身邊這個自稱是局長的男人侵略自己身體時還從心裡向外恨他,直到紅妹對她說你很幸運,警察局長包你,喜歡上你,說不準贖你出去從良。事實確實如此,他真的送自己回家。

  「大娘!」四鳳撲進徐鄭氏的懷裡,她悲喜交加,有無窮無盡的淚水要向親人傾倒。

  「四鳳!」徐鄭氏緊緊擁抱侄女,簌簌落淚。

  陶奎元喝茶,謝時仿一旁伺候,他問:「當家的呢?」

  「去了鎮裡。」謝時仿回答。

  「什麼時候回來呀?」陶奎元問。

  「沒說,他去處理藥店的業務。」謝時仿說。

  「徐夫人,」陶奎元起身告辭道,「我不等啦。」

  「非常感謝局長送四鳳回家來……」徐鄭氏接著問:「陶局長您有事?」

  「啊,關於四鳳的事。」他說。

  「晚上大概能回來,您再等等他。」徐鄭氏說。

  陶奎元堅持走,他對四鳳說,你自己對你大伯說吧。

  謝時仿送陶奎元出屋。

  「大娘,」四鳳哭訴她的遭遇,最後說,「後來才知道,我被人販子賣到四平街鸞鳳堂,成了『死期孩子』。」

  徐鄭氏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什麼,當然就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不自由身,生殺去留全由老鴇子說了算。

  「真可憐啊!」徐鄭氏嘆然道。

  「幾個月前,我讓他們逼著梳了成人頭……」四鳳說出更悲慘的遭遇。

  「啊!四鳳你?」徐鄭氏錯愕,把女人貞操看得異常重要的鄉村女人眼裡,一朵黃花凋謝啦。

  四鳳嗚嗚哭,雙肩不住地顫動。

  「你現在?」徐鄭氏坐近四鳳,發覺小腹有內容,問。

  「我有啦。」

  「四鳳你再說一遍!」徐鄭氏睜大眼睛。

  「我有了孩子。」

  妓女懷孩子,爹是誰呀?徐鄭氏不了解內情,只能這樣想了,她道:「天吶,你才十五歲啊。」

  「他們給我下了藥……」四鳳怕親人責備似的,解釋道。

  四鳳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給人推入火坑的,誰也不會責備她,徐鄭氏著急的是侄女肚子裡的小生命,不知所措地道:

  「哎呀!這可咋辦呀。」

  晚上徐德富回到馬家窯部落點,夫人私下和他商量此事。

  「咋辦?帶她到鎮上,找先生配藥打掉。怎麼說,這孩子也不能生下來。」他說。

  「恐怕不成。」

  「咋個不成?」

  「你知道誰送她回來的嗎?」

  「誰?」

  「陶奎元。」

  「陶奎元?你是說他?」徐德富像是給誰忽然推掉井裡,先是驚詫,後是恐懼。陶奎元咋和這件事沾上邊兒?

  「四鳳邊說邊哭,弄得我很揪心,沒聽她講完。可是陶奎元的眼神兒,我還是看出來了,四鳳肚裡的孩子與他有關係。」

  「也怪啦,鸞鳳堂在四平,難道一個警察局長也去……」

  「逛窯子!」徐鄭氏點破道。

  徐德富生氣地說:「窯子,窯子的多難聽。」

  「陶奎元等你一陣子,說有事,後來走了。」

  徐德富猜出個大概其,他一定是去鸞鳳堂,見了四鳳……他說:「我和四鳳詳細嘮嘮。」

  四鳳對大伯說陶奎元對她特別好,讓她做他的三姨太。

  「你小啊四鳳,不了解陶奎元。他是什麼人我清楚,這件事說不準,就是他下的套。」徐德富不能接受,他極力勸阻侄女道。

  「他要是不領我出來,我就得讓大茶壺給禍害(折磨)死,紅妹和我同歲,早早就給大茶壺霸占著……接客幾年了。」四鳳話語裡流露出對陶奎元的感激,事情變得錯綜複雜。

  「你願意給他當姨太?」徐德富問。

  「大伯,我早是他的人了,還有他的孩子,不嫁給他咋整?」

  「四鳳啊,你給陶奎元做姨太太,我不放心哪。你娘沒了,你爹也……唉,你有個三長兩短,或日子過得不開心,我對得起你爹娘嗎?」徐德富說著落起淚來。

  提到爹娘四鳳啜泣起來,大伯從鎮上回來才告訴她,爹、娘、小妹都死啦。

  「大伯,我咋辦呀?」她問。

  「容我想想。」徐德富一時也沒了主意。

  陶奎元在亮子裡鎮警察局裡開懷大笑。

  「局長,徐德富知道了,他會咋想?」馮八矬子有些幸災樂禍。

  「咋想?」

  「你害了他還是救了他?」

  「我把他的侄女從火坑裡救出來……」陶奎元說。

  「那要看四鳳咋說了。」

  陶奎元狡黠一笑道:「四鳳肯定說我好話,你想啊,賣入娼門,接客天經地義,即使我不給她梳成人頭,別人也會梳的。何況,她只伺候我一個人,旁人不著邊兒,福天哪。離開青樓,做警察局長的姨太,打燈籠也找不著的好事喲。」

  「那還是要看四鳳咋說了。」馮八矬子仍然說。

  「不管徐德富咋想,咱們不能守株待兔。」

  「可是,可是……」馮八矬子說,「沒弄清徐德富心裡的虛實,冒蒙上門提親,懸吃閉門羹。」

  陶奎元成竹在胸,徐家是有名的大戶,徐德富他不要名譽?哪裡肯承認家人當過窯姐,何況四鳳又未婚先孕,孩子爹是誰?生下嫖客的孩子,他的臉往哪兒擱?

  「如此說來,局長拯救了徐家。」

  「就是,徐德富應該好好感謝我呢。」

  「反正我覺得徐德富有點兒寧折不彎的勁頭。」馮八矬子說。

  「八矬子,你去一趟馬家窯部落點,當一次媒八嘴。」

  徐德富仍然拿不定主意。

  「哪一天陶奎元找上門來,咋答覆他啊!」徐鄭氏說。

  「唉!難就難在這兒。」徐德富長嘆道。

  四鳳講得很明白,自始至終只他陶奎元一個人,說明他看上了四鳳,他瞟上的女人,輕易不會放過。天底下的事兒怪了奇了,四鳳偏偏讓陶奎元給碰上。退一步說,陶奎元碰上還是不幸中的萬幸,不然,誰知道四鳳在哪裡,回得了家?在窯子裡呆幾年,出來可咋辦?

  「那你同意四鳳去給陶奎元當三姨太?」徐鄭氏問。

  徐德富怎能同意呢?四鳳才十五歲,也不知德成咋個想法。

  「要不去找找德成……」

  「不行,那樣有暴露他的危險。」

  可是拖著挺著,四鳳的身板兒,都五個多月了,正月里要貓下(生產),肚子一天大一天,難掩人耳目。

  「是啊,硬挺著也不是曲子(事兒)。事實上也挺不了,陶奎元肯定要找上門來。」徐德富進退兩難。

  窗外傳來小孩子的嘻嘻哈哈玩鬧聲音。徐家門前幾個孩子正玩耍,四鳳攙和其間。一個小孩兒說著兒歌:「老天爺,別下雨,打下麥子都給你……」

  「屋子圈不住四鳳,老往外頭跑找小孩子們玩。」徐鄭氏說,「還是小孩子心呢!」

  「四鳳就是一個孩子。」徐德富有些傷感道,「要是雅芬在,要是德成不走那條路……」

  「哪有那些要是啊!」

  窗外傳進來馮八矬子的聲音:「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四鳳吧?」

  「是,你是誰呀?」

  「我找你大伯,他在嗎?」

  「在屋裡。」

  「矬巴子(個子矮小)……」徐鄭氏急忙穿鞋下炕,「他怎麼造上來了?」

  「當家的在家。」馮八矬子進屋,仍是虛頭巴腦地說。

  「馮科長,回腿上炕里。」徐德富讓客道。

  馮八矬子坐在炕沿邊兒,寒暄道:「冷丁搬到這兒還習慣吧。」

  「中,還中。」徐鄭氏端水給他說,「喝碗水,馮科長。」

  「謝謝夫人。」馮八矬子客套道。

  徐鄭氏出屋去。

  「馬家窯的水沏茶米湯似的,鹼大,不如獾子洞。」徐德富說,馬家窯這一帶在早是遼河底,水裡有鹼還有水鏽,苦澀澀的,沏茶不受喝。他瞟眼照射到炕上的太陽光,時間近晌午,說,「馮科長吃點什麼,剁只小公雞,咱倆喝幾盅。」

  「下晌兒我得趕回去,有啥隨便墊巴一口就行啦。」馮八矬子說,「當家的,咱長話短說,我來找你有事兒。」

  「馮科長,什麼事?請講。」

  「我是為四鳳的事來的。」馮八矬子說,「想必四鳳和你都說了……即成事實,陶局長很負責任的,娶四鳳過去。」

  「做三姨太?」徐德富明知故問。

  「陶局長的大太太一輩子沒開懷,二姨太倒生了個男孩,叫鬍子給禍害傻啦。」馮八矬子說。

  「他不是還有個三姨太?」

  「那個戲子,早讓陶局長給掃地出門。」馮八矬子補充說,「打八刀[1]……」

  「是嗎!」

  「陶局長也是奔四十數的人,雙喜也廢啦。這不是,老天賜福,讓四鳳懷上了局長的孩子。」馮八矬子眉飛色舞道。

  「四鳳她還是個孩子。」徐德富婉轉地說。

  「年紀是小了點兒,不過也不是前無古人,我爹十四歲有我,他二十歲時我都能騎毛驢子啦。」馮八矬子拿自己做例子,倒也有說服力。

  「四鳳現在沒爹沒娘,我這當大伯的,拿她當親閨女,我打算讓她晚出嫁幾年,在家享享福。」徐德富人之常情地說。

  馮八矬子說當家的你這麼想一點兒都沒錯,沒爹沒娘的孩子,更招人可憐。我理解你做伯伯的心情,但是,四鳳已懷上陶家的骨血,總不能讓她把孩子生在你家裡吧?況且陶局長把這個孩子看得很重。

  「馮科長,這事兒實在來得突然,我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哇。」徐德富說。

  「當家的,你靜下心來想一想,想好了,給個信,陶局長等消息呢。」馮八矬子說,他沒立即讓徐德富表態,禮節上給他一些考慮時間。

  徐家的土雞吃螞蚱、草籽,肉味正口感好,馮八矬子抹了油嘴兒,打著飽嗝離開部落點。

  「突然,徐德富說突然?」陶奎元很生氣道,「純粹是藉口,總之是不太滿意。」

  「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他會主動送人上門。」馮八矬子說,他心這樣想:今日的徐德富不是昔日的徐德富,部落點裡和徐家大院不同而語,侄女嫁給警察局長,他求之不得。

  徐德富頭腦可不簡單,他要是死活不同意,你還真沒轍。陶奎元心裡十分清楚鄉間的財主徐德富。

  「四鳳肚裡的孩子,他……」

  「可以處理掉啊。」陶奎元粗俗出一句葷嗑兒:孩子是塊肉,沒了再做(讀音z o u)!

  「你的孩子他不敢。」馮八矬子說,「局長,他的兒子夢天在你手下,當爹的不會不為兒子的前程著想吧?」

  陶奎元有些顧慮,徐德富會不會認為自己用權勢哈(威脅)人,得叫他心服口服才行。

  「這回真得守株待兔。」馮八矬子出謀劃策道,「上趕子找他,咱們就被動了,得讓他找你,巴結求你,那樣局長就主動了不是?」

  「他不會輕易就範。」陶奎元說。

  「局長,」馮八矬子心生詭計道,「你不用擔心。」

  「八矬子,你又有啥兒鬼道眼?」

  馮八矬子盯上徐德龍,促成此事最好是讓徐德富上鉤,當然城府很深的徐德富可不會輕易上鉤,要逼他咬鉤……他說:「局長,徐德龍在鎮上吧?」

  「開筐鋪。」

  「他可有一個嗜好。」

  「啥嗜好?」陶奎元問。

  「耍錢。」

  「耍錢?」陶奎元迷惑道。

  「抓賭啊!」馮八矬子向他說出歹毒的計謀。

  「八矬子,真有你的!」 陶奎元讚賞道,「這回夠徐德富喝上一壺的!」

  [1]打八刀:離婚,「八」和「刀」合在一起是「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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