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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7:10
作者: 徐大輝
剛剛邁進冬天的門檻,大雪覆蓋住蒲棒溝。
徐德成鑽出窩棚,一塊雪掉在他的土耳其式水獺絨帽子上,他摘下帽子抖落掉雪。
「大哥。」草頭子跟隨出來。
「你領弟兄們打白皮(冬天搶掠)盡可量的別靠近城鎮,那兒花鷂子(警察)多。」徐德成說。
「你一個人去大林我們不放心哪,跟你去兩個弟兄吧。」草頭子說。
徐德成認為在那兒打過仗,去人多了說不準叫誰給認出來,所以他堅持一個人也不帶。
「大哥一個人去大林,弟兄不放心啊!」草頭子說,「不能緩一緩,出了正月再去。」
「這幾天太太老是給我託夢,說天冷了也不給我們娘倆兒送穿的蓋的,我去大林給她們送寒衣[1],再找找四鳳。」
一晃騎兵營和日軍打完那一仗,一百多天了,也不知大林城裡啥情況。始終沒有有根的消息,不知道他找到四鳳沒有。徐德成思念女兒心切,決定冒險走一趟。日本人一定接管了縣城,勞守田死了,日軍新任命一名縣長……
「管他那些,我進城找家大車店一貓,沒事的,你放心。」徐德成將棉袍一角撩起,掖在黑布腰帶子上,騙腿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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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達摩老祖保我大哥平安!」草頭子祈禱道。
徐德成飛馬遠去,一溜馬蹄揚起的雪塵淹沒他的身影。
大林縣城北城門對徐德成來說記憶是深刻的,去年秋天與日軍那次交戰硝煙雖已遠去,再次見到昔日戰場,不由生出幾分壯志未酬的感慨……城門樓上有兩個民團隊員持槍走動,大門洞開,並無人盤查。
徐德成下馬牽著走,隨趕集的人流進城,他先尋找住宿的地方。一條街上,徐德成在心樂堂前放慢腳步,倚門而站的幾名妓女搖擺手絹,浪丟丟的聲音拉客:
「爺呀,到屋裡玩玩。」
最安全的地方不外乎兩處,妓院和大車店。徐德成見到攬客的妓女那一剎那突然改變了主意,甩開大步離開,去找大車店。不遠處有家掛著一串羅圈的大車店,他奔過去。
徐德成牽馬走進恆通大車店院子,在拴馬樁上系牢馬,拎著馬鞍走進去,這是一個習俗,投宿者表明自己要住店,而且是長住。
掌柜的在寫住店簿子的櫃檯里,打量來人一眼。換上一副笑臉道:「爺你辛苦,住店?」
「有地方?」馬鞍還沉在胳膊上,徐德成問。
「通鋪大炕,單間雅室都有。」
「來間雅室,肅靜點兒的。」徐德成點了房間標準。
「爺你來巧了,後院剛好倒出一間,火牆朝陽。」掌柜的能說會道。
「我的馬?」
「住我們店全包了,馬料是豆餅水、鹼草。」
「住你這兒啦。」徐德成放下馬鞍道。
掌柜的寫店簿子,寫畢,親自帶徐德成到後院的房間。說:「晚上還有戲班子演出二人轉,白看。爺,瞅你走了不近的路,給你燒洗腳水去,燙燙腳,解解乏。」
徐德成解開布腰帶子,同馬鞭子一起掛在柱腳的釘子上。這種房間的柱腳是明的,倒派上用場,掛衣物、掛燈。
掌柜的端來盆熱水,送一條毛巾,一塊家制肥皂。徐德成拿起肥皂瞧瞧,放在鼻子下聞聞,掌柜的說:「豬胰子(肥皂),我做的。」
「手藝不錯。」徐德成熟悉豬胰子、羊胰子、牛胰子,豬胰子為最佳,他會做這種土肥皂:豬胰腺加鹼等放在一起搗爛拌勻熬製,團成團兒,形狀根據個人喜好,曬乾後即成。
「大林鎮上都知道我做豬胰子的手藝,一進臘月門殺年豬,找我做胰子的人多了去了。」掌柜的自吹自擂,牢騷道,「嗨,會啥手藝挨啥累喲!」
「這麼說你是大林的老戶兒嘍。」徐德成想找一個熟悉本城情況的人,以便打聽一些消息。
「我老祖宗一百多年前從忻州來關外開藥店,到我太爺的輩兒上在大林經營天育堂,後叫鬍子給搶黃了……我從我爹手上接過這個大車店。」掌柜的說,「差不多有大林城就有我們家啦。」
「聽說去年大林城發生一場惡戰……」徐德成一邊擦腳一邊說。
「嘿,甭提了。栗縣長率民眾,還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東北軍騎兵參戰,打了三天三夜,到底抗不住日軍的飛機大炮,民團和東北軍騎兵退出縣城,栗縣長沒走……他死得好慘,被剁去手指腳趾,用釘子釘在門板上遊街,最後把他的頭顱砍下,掛在城門樓上示眾。」
徐德成極力掩飾內心的不平靜,腳差不點蹬翻水盆子。
「掌柜的,住店!」外屋有人喊。
「哎,來啦!」掌柜的臨出門,丟下一句話,「晚上的二人轉好看喲!」
恆通大車店的長長的筒子房裡,夜晚有場二人轉熱熱鬧鬧地演出。徐德成呆在住店的人堆中,獨自一人坐在一條板凳上看戲。
台子上,男女演員表演——
女唱:唱了一回小張生,
男唱:唱了一回小張生,
女唱:張生上廟,
男唱:遇見了崔鶯鶯,女唱:這位鶯鶯頭前走,男唱:張生就在後面蹭;女唱:怒惱了女花容,男唱:怒惱了女花容,
女唱:用手一指罵了一聲狂生,合唱:我們娘們是貞節女,
膽大狂生來調情……掌柜的叼著菸袋過來,挨徐德成坐下,讓煙道:「來一袋?」
「我卷一顆。」徐德成接過煙口袋。
「西廂?」掌柜的問。
徐德成噴出口煙,說:「小帽唱的不錯。」
「《扎花帳》更好聽。」掌柜的說,顯然他也是一個戲迷。關東的土地上的人喜歡二人轉,因此就有了「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的說法。
台子上,男女演員表演——
女唱:這幾天沒到奴的扎花寶帳,
活活想死小奴家。
也不知我哪句話得罪高郎你,也不到扎花寶帳來看看奴家。
奴想你一更一點奴家沒睡覺……「坐好,我走啦。」徐德成起身說,兩人坐一條板凳,一個走要給另一個吱呼,不然張轅(向一面傾斜)摔人的。
「不看了?」掌柜的問。
「腰酸腿疼。」徐德成拍打腰部道。
「歇著吧,左右明天還演。」掌柜的說。
離開演出現場,徐德成回到客房一頭倒下,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炕上,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手捧那串桃核護身符,喃喃自語道:「四鳳,你在哪裡啊?」
[1]寒衣:農曆十月初一死者家人給亡人燒紙錢,並以秫稈紮成紙箱或包袱狀,內裝以各色紙張製成的皮棉單夾各式衣服到墓前焚之,意為給死者送禦寒衣物,故名。見《關東文化大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