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12:05 作者: 徐大輝

  大紅騾子在先,一匹驃勇的三河馬緊隨其後,跋涉了數日,朴美玉比上一年更早些離開荒原。

  「大哥,你說話要算數。」已出落成半大小子的朱洪達按按腰間的匣子槍說。「到魔鬼沼就讓我掛柱。」

  「當然。」朴美玉答應。

  魔鬼沼的一處空地上,拜香儀式莊嚴肅地進行。

  

  二龍戲蔓向香槽子每插一根香就念一句:

  我今來入伙,

  就和兄弟們一條心。

  如我不一條心,

  寧願天打五雷轟,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伙,

  就和兄弟們一條心。

  不走露風聲不叛變,

  不出賣朋友守規矩。

  如違反了,千刀萬剮,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朱家少爺——二龍戲蔓掛柱成為真正鬍子。

  「記住了嗎?我們是……」朴美玉問。

  「我們是兄弟!」二龍戲蔓記住掛柱時的誓詞,要生死相隨。

  他們夜宿一座土丘的避風處,鋪上狼皮狐狸皮,把二龍戲蔓安頓下,牽過騾子,磕磕它的前腿它便領會了主人的命令,乖乖地趴在二龍戲蔓身旁,朴美玉枕槍合衣睡在一邊。

  高遠的夜空寒星閃閃,野狼對月的哀嗥,增添了荒原的恐怖氣氛。朴美玉許久未能睡著。每年她都要經過這裡,望星望月,生出感慨,又是一年過去。那年,他們一起並排躺在土丘上望望星星,多少綿綿情話,兩人說不完道不盡,每每想起這些,朴美玉鼻子就發酸,低聲啜泣,她怕哭聲驚醒小傢伙,儘量忍著。過了些時候,她把一件衣服蓋在二龍戲蔓身上掖嚴,悄悄離開,直奔坨子西坡。

  這次二龍戲蔓並沒真睡,先前偷偷陪著朴美玉落淚。近來他發現了兩個秘密:朴美玉夜半常常哭泣,還有她的奶子很大,特像娘的奶子。強烈的好奇心和揭秘心裡促使他裝睡,她前邊走他尾隨其後,始終保持一定距離。

  穿過一片小樹林,朴美玉頓足佇立一個土包前,像似一座墳,她低聲說:「美玉來看你,國有。」

  墳里一定是她的親人,她來憑弔。國有是誰?二龍戲蔓還弄不清這些,見朴美玉跪在了墳前,許久許久,他走過去緊挨著她跪下。

  朴美玉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倆人默跪些時候,她問:「二龍戲蔓,帶取燈了嗎?(火柴)。」

  「還有一盒。」

  朴美玉掏出奉票、九省流通券、日本金圓券、紅軍券……各種紙幣一捆捆擺在墳頭,劃火點著。

  燒真錢,二龍戲蔓頭次見到。每年清明他都和爹去朱家祖墳地燒紙,一捆捆黃裱紙,燒得沒完沒了,他問:「爹,燒這麼多紙幹啥?」

  「屁話,這是錢,送給親人的錢。」

  瞧人家朴美玉燒的才是錢呢!

  回到大紅騾子身邊的露宿處,二龍戲蔓問:「墳里是你啥人?」

  「睡吧,明天起早趕路。」朴美玉沒告訴他,這一生一世她不想告訴任何人。

  沉睡墳塋中的國有,就是鬍子大櫃九海講的那位國少爺。索布力嘎鎮鞋商的兒子,他往雙山鎮送駱駝毛,半路上被九海綹子綁了票。

  鬍子綁票便把票稱為「財神爺」,細心照料,一時出不手就要長期派人看管。通常要統由拷秧子的主管秧房當家的負責審訊、看管。一段時間裡,秧房當家的因事外出,大櫃九海便把票分給其他鬍子看管。或許是天意吧,英俊的國有分給朴美玉。

  壓在老巢,鬍子和票之間界線很分明,鬍子睡火炕吃大魚大肉,而票們要睡馬棚牛圈吃玉米糊糊。綹子行動時票要隨之,這樣鬍子和票吃住在一起,女扮男裝的朴美玉就和國有同騎一匹馬,同蓋一雙被。

  一天夜裡,朴美玉和國有擠在馬肚子底下,睡到夜深人靜。她抓住國有的手往懷裡按,他摸到兩隻鼓脹的奶子:「你是女的?」突然濕熱的嘴唇堵住他的嘴,她淺聲說:「想那個……動靜小點。」

  飛來的艷遇使國有因激動而周身戰慄,許久才幹了那事。荒原馬肚子下面這一夜情是難忘的,她克制不住,很想再來一次。可是綹子飄忽不定,根本難得機會。

  「逃走,和他一起逃走。」朴美玉決心下定。

  趁鬍子砸開響窯擺酒,痛喝嚎飲鬍子醉倒一片時機,她騎馬馱國有離開綹子,拉荒走了兩天兩夜,便在一個農家住下來,打算歇幾天再走。

  滾熱的農家土炕上,兩個滾熱的軀體夜夜蛇纏藤繞在起……然而,他們太大意,疏忽了房東的行蹤,村公所的人亂槍射死了國有,其狀悽慘,腦袋被打爛成了血葫蘆,下身光赤赤,他是在做愛時遭到第一槍的。朴美玉一躍而起,一道白光躥出後窗戶,她是裸著身子逃走的。後來,她回村殺了報信的房東,將國有屍體背走,埋在沙坨那個有著佛門禪地意味名字——淨月坨子——北坡。

  「大哥,」二龍戲蔓從狼皮里探出頭,朱家少爺早把自己的名字朱洪達忘得一乾二淨,按鬍子規矩他稱朴美玉為大哥,他問:「我們去哪兒?」

  朴美玉淡淡地說:「往前走!」

  二龍戲蔓不知前邊是什麼地方,往前走就往前走,當鬍子比在家念私塾強,騎馬打槍多舒服。

  很快,二龍戲蔓又睡去。

  「我的命好苦啊!」她心裡痛苦地吶喊,如一隻蒼狼祭月。

  「明天,明天……」朴美玉決定帶二龍戲蔓走。

  他們倆又走了三天,到達只有一條街筒子的塞外小鎮——大林鎮。朴美玉身帶很多錢,打算在此度過冬天,這樣二龍戲蔓也同她少遭風餐露宿的罪。

  他們選中了天地人客棧。

  這家客棧地處幽巷背街,十分清靜。四合小院是青磚青瓦大檐房,花格木窗戶糊著油浸的窗紙,熱乎乎的火炕……總之,朴美玉多方面考慮,才決定在這個客棧過冬。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客棧老闆患癆病故去,遺孀帶著獨女支撐門面,每年朴美玉路經此地都要住上幾天。女扮男裝的朴美玉英俊瀟灑,老闆娘一見傾心,流露了愛慕的同時也流露了要嫁他的意思。這件事朴美玉很為難,一怕傷了老闆娘的心,二怕暴露女兒身。左思右想,沒有個擺脫的辦法。今冬考慮到二龍戲蔓年齡小,趴冰臥雪他受得了?不然,朴美玉一定繞過這個小鎮,不著天地人客棧老闆娘的面。

  「明年春天還走嗎?」老闆娘直問。

  「當然。」

  「唉!」老闆娘一聲長嘆。

  或許老天非要幫老闆娘開這個玩笑。大林鎮上的幾個惡人,總想占寡婦的便宜,常來客棧胡鬧。一個喝醉的傢伙大白天地把老闆娘往床上按。朴美玉看不下去,三拳兩腳教訓了那個作惡的人。

  「救我幹啥,沒男人的女人,遭人欺負活該。」轟走那個惡棍,客棧老闆娘卻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朴美玉明白,她覺得該把自己的一切告訴老闆娘,再誤會下去……一夜間滿鎮風言風雨,寡婦家藏個野漢子。年紀輕輕的守得住嗎?

  「和她搭夥!」朴美玉決定演一場戲,公開和她做夫妻。古時有女附馬,花木蘭代父從軍,何不做個女丈夫。兩雙被一合,操辦一桌酒席請了幾位街鄰。二龍戲蔓買來一掛鞭和二踢腳燃放,消息立刻傳遍大林鎮:天地人客棧老闆娘娶個倒插門。

  「你答應我兩宗事。幫你開客棧一年兩載,待二龍戲蔓再長大些,我教會他騎馬使槍,就帶他去亮子裡鎮……」朴美玉時刻牢記找林田數馬報仇。

  「你放心,我聽你的。」老闆娘苦笑了一下,詼諧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當家的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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