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惻隱奶汁 一
2024-10-03 18:10:59
作者: 徐大輝
嘟啦噠——
喇叭匠子吹的黃龍調悲悲切切響了六天六夜,數以百計的諸親好友的頭磕了六天六夜,雙人合抱將扣手粗的壽燭燃了六天六夜。
謝力巴德村長朱敬軒家的土窯人來人往,車馬盈門。紙船紙馬,花圈喪幛布滿院子。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棺槨中終寢的朱老爺子,早年在奉系軍中任職,後告老還鄉,解甲歸田,將多年積攢的軍餉奉祿置了土地,成為遠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輩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朱敬軒一人。
一日幾綹鬍子趁朱村長帶人外出收租之機,來圍攻朱家土窯,聞知這一消息的朱村長鞭馬趕回,很快與鬍子們交了火,惡戰中他突然感到襠里濕漉漉的,最寶貴最受了傷,雖然還能用,只是有種無收。好在老婆在鐵路旁挖野菜,讓日本人給種了為朱家生下洪達,因此朱老爺子臨終前再三叮囑:「為使我朱門香火不斷,一定要保護好洪達,兵荒馬亂的……」
「爹放心。」朱敬軒說。
有位親戚私下對朱敬軒說:「羊肉貼不到狗身上,日本人做(造)的,能行嗎?」
「權當借種,借了洋種。」朱敬軒自圓其說。
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養活,老爹的話要聽的。朱敬軒重金請來兩位武藝高強的保鏢侍奉少爺左右。
為掩人耳目,洪達從穿上死襠褲起就改扮女兒裝束,花衣花褲花鞋,混與女眷之中外人難以認出。到了讀書的年齡,請私塾先生到家授課。
老爺子葬禮開始前,朱敬軒特地囑咐家人:「都機靈點,辭靈時人多眼雜,別讓外人認出洪達來。」
辭靈,喪葬最後一道禮儀。棺槨停在纏著黑布的靈棚內,地桌上的香爐、銅鼎插滿香燭。青煙繚繞中可見供品,大如泥盆的饅頭和穀物,還有豬頭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們分成三人一組,輪換吹奏哀樂《黃龍調》,給葬禮增添悲傷氣氛。
朱家按輩分大小,年紀長幼跪在靈棚一側。按照當地風俗,辭靈者每磕一個頭,家人都要陪磕頭。其它親朋故友來辭靈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頭到什麼時候結束,朱家人、吹鼓手們都要一陪到底。
辭靈儀式由王青龍主持。別小瞧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幹不了。從停屍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頭,既不可笑臉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戲般地做出特殊的苦臉來。此刻,他站在兩根粗壽燭間,整個人都被映得鋥亮。必須準確無誤地將前來磕頭的人與死者關係稱謂大聲報出,然後死者孝子賢孫才陪著磕頭。
「老人家,表外孫姑爺,給你磕頭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給你磕頭啦。」……
朱家人真夠辛苦的,個個疲憊不堪,聽見主持人王青龍喊聲就陪著磕頭。朱敬軒身旁跪著戴重孝的洪達,他今年十三歲。熬到後半夜,洪達實在困得不行,跪著就睡著了。家人無奈,只好將他軟綿綿的頭抬起再按下,挨沒挨著地莫論,像征性地陪磕頭,應付場面。
這時,一位穿長袍馬褂,頭戴巴拿巴禮帽的青年人,長衫一撩撲通跪在靈柩前。燈火昏暗,王青龍仔細瞧瞧,沒認出來人是誰。淺聲問道:「你是?」
「我是朱老爺子的磕頭弟兄,是朱村長的磕頭弟兄,也是朱洪達的磕頭弟兄。」
伶牙俐齒的王青龍,舌頭立刻短了半截。鄉野間的各種親戚,遠也好,近也罷,即使是八桿子撥拉不著的親戚,他也能轉彎抹角地說出稱謂:公婆姑姨伯舅親,兄弟姐妹嫂連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孫……
眼前這位到底是朱家誰的磕頭兄弟?村人最講究輩分,最忌顛倒。王青龍做主持人幾十年,從沒遇到這樣的難題,他進一步問清來人身份,拱拱手道:「請問……」
「不必啦!」穿長袍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這一舉動四周皆驚:辭靈者哪有不磕頭就立起身之理?
迷迷糊糊的朱敬軒猛然睜大眼睛,見那穿長袍馬褂的人從腰間拔出兩把匣子槍,轉身對準高懸的壽燭,砰砰兩槍,蠟燭被擊滅。頃刻,院內一片漆黑,一片混亂。他下意識地去拽身旁的洪達,卻已經被人搶先扯走。
「堵住大門,有人搶走少爺啦!」王青龍大聲喊。
不喊倒好,喊聲使人更亂,辭靈的人醒過腔來便各自往外涌。娘喚孩子,孩子呼娘,吵吵嚷嚷,亂成了一鍋粥。
守在朱家土炮台上的炮手們,一時也難分清哪個是搶走少爺的人,端著鐵公雞朝天鳴放——
咚!咚!咚!
人們散盡時,朱敬軒帶人搜遍村子,沒見少爺的影兒。有人告訴朱村長,穿長袍馬褂的人綁走少爺,那人騎著匹大紅騾子,向荒甸子跑去了。
「鬍子搶走少爺,追吧!」家人說。
「慢!」朱敬軒擺擺手,叫家人都回院去,不准追。原來,他一聽說搶走少爺的人騎著騾子,就知道那人是誰了。
「那少爺怎麼辦?」親友問。
「讓我想想。」朱敬軒說,「鬍子不能把洪達怎麼樣,我心有底兒。」
騎大紅騾子的人是朴美玉。朱敬軒料到終會有一天要發生這樣的事,她早晚得找上門來。不過,沒想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
「是不是那個臊狐狸?」丁香問。
「唉!都是你惹的禍呀。」朱敬軒抱怨道。
「我惹的禍?」丁香不服氣,揭短道:「還不是你花你臊,找個小的,找個嫩的……」
「你呀,都到了什麼火候了,」朱敬軒責備她,「你還打醋罈子。」
「引狼入室,腳有泡你自己走的,你還賴別人。」丁香說,兒子給人綁架,她不急不慌的,反倒有些幸災樂禍。
「沒見你這樣當娘的,兒子出事啦你倒不著急上火。」
嘿嘿!丁香笑,惡毒出如下的話來:「我著什麼急?著急的是你,洪達有個閃失,林田數馬還不劁(閹)了你,給你根了梢(徹底割去),叫你成太監。」
「C!放你娘的羅圈屁!」朱敬軒粗罵道。
「太監吃香呢,你可以去新京啊,溥皇上需要褲襠里空蕩蕩的男人……」
朱敬軒惱羞成怒,啪一耳光扇過去,丁香像一隻陀螺旋轉起來,往下她不敢鬧啦,捂著臉哭泣。
王青龍出來打圓場,尋個理由叫出朱敬軒。
「這個敗家娘們,滿嘴噴糞。」朱敬軒火氣未消。
「我到現在才泛過沫(明白過來)了,是朴美玉。」王青龍說。
「馬後嗑(事後諸葛亮)!人都綁走了……孩子死了來了奶,沒用!」朱敬軒責怪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