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18:04:10
作者: 賀緒林
老蔫雖然跟鐵子不住一個村,可初中三年爬的是一張課桌,而且性格有相似之處,是同學加兄弟的關係。初中畢生,老蔫沒有考上高中,提前回家去修理地球。他家趙家灣距鐵子家韓家寨只有三里來地,一有空閒他就去找鐵子諞閒傳。後來鐵子參軍去了部隊,還經常給他寫信。他手懶,有來無回。漸漸地鐵子也手懶了,不再寫信了。再後來,鐵子復原回到家鄉。家裡突遭橫禍,鐵子又離家外出謀生。那次在街頭邂逅,他鄉遇故友,兩人訴說這幾年各自的遭遇,百感交集。此後,鐵子也干起了和老蔫相同的勾當,倆人來往不斷,把少年時的友誼發展得更加摯誠熱烈,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現在聽說老蔫被人打了,鐵子怎能袖手旁觀。
鐵子見到老蔫時,威威武武的一條漢子頭上胳膊上纏滿了繃帶,躺在病床上成了一個蛋柿。
「老蔫,你感覺著咋樣?」
「鐵子,我這次虧吃大了,你可要給我報仇哩……」老蔫的話帶著淚音。
「這個你放心。你說說,是咋回事?」
「狗日的沈、沈老大,騎、騎在咱、咱們兄弟……弟脖子上拉屎撒尿……尿哩……」老蔫的眼珠子發紅,幾乎要彈出來。他有個毛病,氣急了說話就結巴,越急越結巴。
「到底是咋回事?別急,慢慢說。」
忽然,有人在鐵子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鐵子扭頭一看,是劉永昌,劉永昌早他一步到了,剛才去主治大夫那裡詢問老蔫的傷情。
寒喧了幾句,鐵子指責他:「老蔫給你當幫手,你咋能讓人把他打成這樣?」
劉永昌說:「你是知道的,他是個蔫膽大,幹啥事常常悶不吭聲。這幾天我就見他陰著臉不住的往外跑,問他有啥事,他也不說。昨晚他又出去了,我問他幹啥去,他說心裡悶出去逛逛散散心,我也就當真了。今日兒一大早起來,我才發現他一夜未歸,心裡正在著急,春玲打來了電話,說他挨了打,住進了醫院。我嚇了一大跳,趕緊就跑來了。」
劉永昌又問老蔫:「到底是咋回事?」
「讓,讓春玲給,給你們說。」
鐵子把目光轉向春玲。春玲抹著淚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春玲有個表哥叫杜興旺,去年來古城打工。他也是當兵出身,在部隊上是伙頭兵,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麵食做得十分的好。復員後他在鎮上開了個小餐館,生意不錯,但掙不到錢。原因是鎮裡的幹部吃飯不開錢,只打白條子。一年到頭,錢沒掙到,拿了一把白條子。他拿著白條子到鎮裡去要錢,會計說沒錢,有錢了再給他。他問啥時侯就有錢了,會計說那說不準,也許馬上就會有,也許半年八個月都不會有。他一聽就來火,說沒錢咋就敢吃飯?會計說你跟我發啥脾氣,誰吃飯你跟誰要去。吃飯的都是鎮領導,他去找他們,鎮領導們都跟他打哈哈,說你怕啥,政府還能瞎你的錢。他無可奈何了,又氣又急上了火,腮幫子腫得老高。
春節時春玲回了趟家,去看望姑姑,聽了表哥的訴苦,也看到了那些白條,其中一張這樣寫著:小便飯一桌,200元。她覺著十分可笑,問表哥是啥意思。表哥又拿出一張白條讓她看,寫得更可笑,「大便飯一桌,500元。」表哥說,小便飯就是一桌飯有肉沒酒,大便飯就是一桌飯有肉有酒還有煙。她以前在報紙上讀到過這樣的文字,當時當作笑話看,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事。她啞然失笑,心裡卻很苦澀。看來表哥活得真不容易,她就說跟我到城裡去,城裡錢好掙。就這樣杜興旺跟著表妹來到古城,在表妹的介紹下,杜興旺在一個建築工地給民工做飯。
這個建築工地不算大,一個民辦學校蓋一棟教學樓,有五六十號民工,工頭姓林,叫林正雄,四十來歲,民工們叫他林頭。工地原有個廚師,是林頭的一個遠房親戚,廚藝卻是個二把刀,做的飯不是夾生就是糊鍋,民工們怨聲載道。這棟樓要趕在開學時交工,工期十分緊,林頭怕民工們散夥,一怒之下炒了親戚的魷魚,以安撫民工之心。恰好在這時春玲把杜興旺介紹過來。林頭聽說杜興旺開過飯店,當即拍板留下了他。春玲問多少工錢。林頭笑道:「你介紹的人,虧待不了他。」他常去春玲打工的那家髮廊理髮刮鬍子,跟春玲很熟。
春玲說:「到底給多少,你得說到明處。」
「每月八百。」
「太少了吧。」
「我給他管吃管住。」
春玲撇了一下嘴:「誰給做飯的不管吃?哪家工地不給民工管住?你也太摳了吧。」
林頭說:「讓他先干吧,干好了我給他漲工資。」
話說到這個份上,春玲不好再爭了。杜興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自知這份工作來得不易,因此幹得很賣力,很快贏得了林頭和民工們的喜愛。
時隔不久,杜興旺發現有一夥閒人常來工地轉悠,為首的叫沈大壯,白面無須,頗有幾分書卷氣。原來這夥人收了林頭的「保護費」,「負責」工地的安全。這夥人是當地的地頭蛇,無所事事,滿街胡逛盪,以收「保護費」為生。他們一來就跟林頭要酒喝,林頭見了他們就象老鼠見了貓,哪裡敢得罪,把他們帶到廚房旁邊的屋裡,吆喝他炒菜上酒,親娘舅似的招待。他很討厭這夥人,他們一來他就得加班幹活,而且拿不到一分錢的加班費。
其實,林頭也很討厭沈大壯一夥,恨不能給他們餵包耗子藥。他雖然腰包里有錢,可這伙混混地頭蛇他招惹不起。他在這個地盤包工程生財,如果得罪了這伙地痞流氓就不會有安生日子過,更別說賺錢了。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便委屈求全,想著法籠絡這伙地痞流氓,雖然破了些財,但還真的也消了災。
這一日,沈大壯又和幾個狐朋狗友來找林頭要酒喝,林頭自然不敢怠慢,又吆喝杜興旺趕緊炒菜上酒。剛喝了兩杯,有人來喊林頭有急事。林頭陪著笑臉對沈大壯說,失陪了。沈大壯一揮手:「你忙你的去,多上幾瓶酒就行了!」林頭趕緊讓杜興旺再提幾瓶西鳳酒來。
這頓酒喝了個天昏地暗,桌旁的空酒瓶擺了一大堆,沈大壯的一對眼珠子都變成了血色。他覺得小腹一陣憋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不去廁所,徑直走到廚房後邊,從褲襠掏出那玩意兒就要往水池子撒尿。杜興旺正好去打水,見此情景頓時怒氣填胸。他知道沈大壯是個不好惹的主,可這也太缺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老闆,廁所在東邊。」杜興旺竭力壓住心頭的火氣,用提醒的口氣說。
沈大壯乜斜著醉眼瞥了杜興旺一下,罵罵咧咧道:「老子尿急了,走不了那麼遠。」
「沈老闆,這是人吃的水,你也是要喝的呀。」
「老子今日兒不喝這兒的水!」
「你不喝別人要喝哩。」
沈大壯火氣上來了:「你狗日的是個弄啥的,敢攔老子尿尿!」
杜興旺不甘示弱:「我是工地的廚師。」
「我還以為你是工地的老闆哩。」沈大壯獰笑一下,「我就要在這兒尿,就是你們林頭來了也把我的球咬不了,你狗日的老鼠戴串鈴,算是哪一個地方的馬駒子!」
杜興旺青了臉,強按住心頭的怒火:「你罵誰哩?嘴放乾淨點!」
沈大壯一怔,隨即咆哮起來:「就罵你咧!你狗日的還敢跟老子頂嘴!」撲過來揚拳就打杜興旺。
杜興旺一閃身。沈大壯撲了個空,醉步沒穩住,一頭撲倒在地。這一跤跌得不輕,他掙扎著爬起身,額頭破了一塊皮。疼痛使他有了幾分清醒,他抹了一下額頭,粘糊糊的,在眼前一看,是血。他先是一愣,隨後遷怒於杜興旺,揚拳又打了過來。杜興旺是當兵出身,腰身十分靈活,一連躲過了三拳。
沈大壯腦羞成怒,使出看家的招數,拳腳並進。杜興旺躲過了拳頭,卻挨了一腳。他也是條血性漢子,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出拳反擊。沈大壯雖是鬥毆的強手,怎奈喝多了酒,頭重腳輕,竟不是杜興旺的對手,三個回合下來,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哪裡吃過這樣的虧,氣歪了鼻子,大聲嚎叫起來:「來,來人啦!」
沈大壯的幾個哥們聞聲奔了過來,只見他們的老大爬在地上做死狗狀,大驚失色:「大哥,你這是咋的了?」
沈大壯掙紮起身,手指一指杜興旺,咬牙切齒地說:「把狗、狗日的給我廢,廢了!」
幾個哥們明白過來,一齊撲向杜興旺。杜興旺就是一隻猛虎,也難敵一群惡狼,當下倒在一陣拳腳之下。杜興旺的一個夥計上前勸阻,沈大壯一個耳光扇過來,惡狠狠地罵道:「一邊悄著去!再敢皮干,連你一塊廢了!」
那個夥計捂著腫起的腮幫子不敢再吭聲了。其他人見此情景,也都敢怒而不敢言。
直到杜興旺躺在地上,鼻嘴流血不能動彈,那幾個惡徒才住了手,尾隨著沈大壯揚長而去。
林頭回來得知此事後,竟然青紅不分皂白不辯,把杜興旺訓斥了一頓,說他狗逮老鼠多管閒事,又說沈大壯我都惹不起,你能惹得起?挨打是你自找的!腦袋上纏滿繃帶的杜興旺原本還想著林頭能為他伸張正義,出出這口窩囊氣,萬萬沒想到竟被林頭夾槍帶棒的一頓訓斥,一時竟懵了。他這麼捨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工地好。他沒料到自己這麼捨命忠心事主,不但沒有得到老闆的誇獎,反遭倒老闆的惡語相譏,橫加訓斥,他只覺得渾身發冷,心裡發寒。
好半晌,杜興旺終於想明白了。林頭只所以訓斥他,是因為他得罪不起沈大壯一夥惡徒。沈大壯是西城區出了名的地頭蛇,人稱沈老大。他手下有一夥哥們弟兄,個個都是吃生谷的主。他在西城區這塊地面上能坐頭把交椅,那也是靠一雙拳頭打出來的。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次撩倒過四個痞子,最終一統西城區。看守所他曾七進七出,用他的話說他是看守所出來的「博士後」。西城區包工的、經商的、開店的都得給他交「保護費」。業主們一提起沈老大無不搖頭嘆氣。難怪林老闆不敢惹他。
可不管咋樣,老闆也不該事非不分皂白不辯地訓斥他。杜興旺十分清楚出門在外混口飯吃不易,也想打碎牙吞進肚,咽了這口惡氣。可如果這次忍了,下回有人騎在他脖子上拉屎他還要不要吭聲?他也是一條七尺男兒,血管里流著青春的熱血。他來城裡打工憑本事憑力氣掙錢吃飯,不能任人如此欺辱!
恰在這時春玲來工地看他活幹得順不順心。一見面就看到表哥頭上纏滿繃帶,春玲大驚失色,忙問是咋回事。杜興旺把滿肚子的憤愾和委屈傾訴給表妹。春玲頓時也怒火滿腔,當下就說:「你別難過,咱春旺哥現在給劉永昌當保鏢,就住在附近,我叫他來給你出出這口惡氣,讓城裡人知道知道咱鄉下人也不是好惹的。」
春玲的話正中杜興旺的下懷。當下倆人去找老蔫。老蔫見表弟被打成這副慘相,立刻火冒三丈,就帶著杜興旺去找沈大壯。
表兄弟二人大街小巷地找了兩天,沒找著沈大壯的影子。兄弟倆怒氣不息,又在髮廊、舞廳、練歌房去找。第三天晚上,終於在一家舞廳找到了沈大壯。
舞廳的燈光很暗,老蔫和杜興旺在昏暗的燈光里,只看得見一對對男女勾肩搭背、臉貼著臉胸挨著胸來回地挪動,卻看不清面目。這種地方他們很少來,一時很難適應裡邊的氣氛。他倆在門口呆站著,都有點手腳無措,不知該到哪裡去找沈大壯。一曲終了,燈光亮了。杜興旺的眼睛突然一亮,驚喜地叫道:「哥,那就是狗日的沈大壯!」
老蔫順著杜興旺的手指看去,只見一個看上去有些文質彬彬的男人摟著一個珠光寶氣的妖艷女人的後腰,朝一張桌子走去,落了坐,兩張臉往一起湊。他給表弟示了個眼色,徑直朝那張桌子走去。
老蔫來到桌前站穩身子,冷冷問道:「你就是沈大壯?」
沈大壯剛要吻懷中的女人,聽到這麼生冷的問話,轉過臉來,不禁一怔。老蔫的光頭絡腮鬍和大塊頭著實嚇了他一跳。
「你是誰?」
「爺們自有名和姓。」老蔫可愛地一笑。
沈大壯也笑了一下:「哥們,坐下喝一杯。」
老蔫臉色陡然一變:「誰跟你是哥們,狗日的你敢跟我兄弟下黑手!」伸手抓住沈大壯的衣領,一把拎了起來,舉拳就打。
沈大壯到底身手不凡,急忙側身一閃,躲了過去。在西城區他敢稱「老大」,自然得有過硬的功夫。那天他輸在杜興旺手中,是因為喝多了酒。說實在話,老蔫的相貌和塊頭著實讓他吃驚,當他一連躲開了老蔫的幾拳,便明白老蔫是貌凶技平。他心裡有了底,兇悍蠻霸之氣就上來了,使出一個反客為主的招術,掙脫老蔫抓衣領的手,一個直拳打過來,正中老蔫的胸窩。老蔫趔趄幾步,貼住了牆。杜興旺見表哥吃了虧,疾步上來幫忙。誰知舞廳里都是沈大壯的哥們弟兄。沈大壯打了個唿哨,他們發了一聲喊,一擁而上圍住了老蔫和杜興旺。老蔫和杜興旺就是兩隻猛虎,也架不住一群狼的攻擊,頓時只有挨揍的份了。
這時大堂經理見勢不妙,掏出手機急撥110。幸虧110趕來的及時,不然的話,沈大壯一夥那天能把老蔫兄弟倆打廢……
春玲說到這裡,目光朝後看去。鐵子轉過臉,身後不知幾時站著一個年輕漢子,頭上纏著繃帶,一隻眼睛烏青著。
「鐵子哥,他就是我興旺哥。」春玲介紹說。
「鐵子哥,你們喝水。」杜興旺給他們沏了茶水,雙手捧上。剛才他打開水去了。雖然挨了兩頓打,但沒傷著筋骨。春玲在髮廊,活忙,走不開。老蔫只好由他這個輕傷員伺候著。
鐵子接過水杯,朝他點點頭;「傷得不重吧?」
杜興旺搖搖頭,眼裡有了淚花。
老蔫這時平靜下來,說:「鐵子,狗日的給水池裡尿尿,你說興旺該不該管?那個軟蛋林頭黑白不分也該揍!我現在就想出院去找狗日的沈大壯算帳,那天我倆吃虧是他們仗著人多,單挑他不是我的對手!」
鐵子說:「你好好養著,這事我替你擺平。」
劉永昌在一旁說:「沈老大是西城的一隻老虎,不好惹。他手下有一伙人,個個都是吃生谷的。」
鐵子不高興地說:「那就讓老蔫和興旺白挨一頓打?」
劉永昌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咱等老蔫和興旺傷好了,我找幾個幫手再去找他們算帳。咱們鄉下人來城裡打工,老受城裡人的欺負,咱們抱成團,他們不是咱們的對手。」
鐵子不再吭聲。他覺得劉永昌處事圓滑,這話說得雖然有點道理,但不夠哥們朋友的意思。劉永昌是個伶俐人,覺察到鐵子有些輕視他,急忙又說:「要不咱倆一塊去擺平這事。」他不願在鐵子眼中成為一個不講義氣的人。
鐵子的臉色好看了些:「也行,到時我電話聯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