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雨讀
2024-10-03 18:02:06
作者: 韓少功
雨天不便外出幹活,我只能回到書桌前。如果陰雲密布天色太暗,我還得擰開燈,借桌上一角暖光,在雨聲中循一些駢句或散章,飄飄然落入古人昏黃的心境。
如果風雨摧折了電線桿,電燈、電話、電腦全部死寂,我就只能點燃一支蠟燭,摸索著探入不見天日的漢朝或唐朝。
請記住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我想像古代書生們身居農耕社會,恐怕也多是蜇居鄉里,多是睛耕而雨讀的。後人如果豎起雙耳,也許能聽到累累卷帙中的綿綿雨聲;如果伸出雙手,也許能摸出紙上的潮潤和清涼。很多學者說過,較之西洋文化總體上的外趨性,中國傳統文化有總體上的內趨性,比如崇「安」,重「定」,好「靜」,尚「止」。這安、定、靜、止四個字,難道不正是對雨中鄉野的恰切寫照?不正是古人們憑窗聽雨時的情態?
一段中國的箏簫古曲,多有雨聲中的幽遠。一幅中國的山水古畫,多有雨聲中的迷濛。一大堆中國古代的哲學,其所謂「自足」、「求諸己」、「盡其在我」一類命題,作為幾千年文明的意旨內核和情感基點,當然是事出有因。所謂情由境生和感由事發,它們也許都來自作者們在雨聲中的獨處。
孟子有過「夜氣」一說,以為一個人入夜最容易得氣,最容易入道,最容易通神。在孟子看來,晝喧而夜靜,晝俗而夜雅,晝巧而夜朴,萬籟俱寂之時,夜晚脫落了白晝的紅塵,是一個人明心見性的最佳時機。其實,如果孟子不是有錢人,如果他還有田土需要勞作打理,每天累得一入夜就哈欠滾滾目光迷離,就可能還會談談「雨氣」的——他將知道,農民不一定有夜閒,但大多有雨閒;不一定有夜思,但大多有雨思。古人的各種知識和感懷很可能在雨聲里誕生。
雨聲中有一點異動,是一線腳步聲由遠而近了。
雨天裡多有山民來訪。他們平時忙著各自的生計,只有在雨天才得閒功夫串門。今天來的是賢爹,披一件蓑衣,呱嗒呱嗒踏一雙破膠鞋,一進門就驚慌地避狗和斥狗,說他一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是怕狗。
他是個詩人,每次來我家,一口暖茶入腹,不出三句就要說到詩聯。
打開窗戶說話
扯個籃盤做天
——他覺得這一聯最上口,如說白話,好玩。
東山寺死個和尚
西竺國添一如來
——他認為這一聯也很上口,又對得極工,妙!
坐北朝南吃西瓜皮朝東放
從上至下讀左傳書往右翻
——他相信這一聯是絕品,對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後人想超乎其上,難!
大人大人大大人大到三十六級天宮為玉皇大帝蓋瓦卑職卑職卑卑職卑至一十八層地獄替閻王老子挖煤——他說這一聯不但風趣,風趣中還透出了傲骨,好,可圈。
我若奉命出師敵寇當前十二金牌召不轉公果盡忠報國權奸在內三千鐵馬殺回來——這是一付紀念宋代岳飛的對聯,何人所作,賢爹記不起來了。賢爹說,這一聯好就好在對岳飛有贊有彈,揚中有抑,想法別出一格,但又句句在理。一個人呵,確實要忠,但不能是愚忠,是不是?有時候還要「清君側」呢,還要「格君心之非」呢,還要俗話說的「不服周」﹡呢,是不是?
當然,當然。我頻頻點頭。
說完聯,還要說詩。賢爹種西瓜了,必有西瓜詩;收南瓜了,必有南瓜詩;看見後生們賭博,必有針對賭博的怨刺詩;只是他厭惡水田裡軟乎乎的螞蟥,一輩子沒有犁過田,所以至今還沒有犁田詩。但他還是有足夠的理由嘲笑賀鄉長,說那也是個大學生?書讀到屁眼裡去了?在大會作報告,羅羅嗦嗦說那麼多,口水都說幹了,有什麼必要呢?「要是我,根本不要本子,什麼事情拿過來,只要四句,頂多八句,保證說得索索利利。你說是不是?」
當然,當然是。我再次頻頻點頭。
我不會舊體詩,只能當個假知音,欣賞他搖頭晃腦的吟,即半誦半唱的古典表達。他顯然發現我已經聽累了,意猶未盡地起身告辭,臨走時還要借點書看。我不知他愛看什麼,把他帶入書房,隨他去挑。他翻了翻幾本洋書,粗糙指頭在紙頁一摸,發出嚓嚓嚓的劃拉聲。「這些洋碼字怎麼這樣怪呢?蝌蚪文呵?」又翻了翻幾本理論,更加咋舌不已:「碰鬼!這些字我個個都認得,就是不曉得是什麼意思。你說說,這是何理?」
我不便說他讀的新書還不夠多,更不好意思說好多書我也一知半解。
「這些人不是拿一堆紙來練字吧?」他搖著頭,「怪事,怪事。都是娘肚子裡生的,未必他們腦殼裡不是腦漿子,是灌了青黴素和敵敵畏?」
看來,他覺得世上凡書都應該可以讀懂,只有青黴素和敵敵畏一類化學藥品,可能還要加上瘦肉精和除草劑,在他眼裡比較怪異,一旦灌進腦子就可亂我斯文,應該另作他論。
————————————————﹡ 「不服周」,即犯上作亂。請參見本書第88章《各種抗稅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