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體尋根的條件
2024-10-08 11:57:32
作者: 韓少功
什麼是「尋根」?尋什麼「根」?怎樣去「尋」?你尋到了什麼?……問題一旦籠統和通俗到這個地步,事情就不好談。二十多年前談不清楚,二十多年後肯定還是談不清楚。正是考慮這一點,很久以來我對這個話題能躲則躲。
文化是個筐,什麼都可以裝。上至主義與體制,下至廁所與廚房,世間萬物無不文化。那麼跳進「文化」這個遼闊泥潭裡起舞,還想勾搭出什麼共識,只能是找死。即便是約定了邊界和規則,以木代林、同床異夢、陰差陽錯、頭痛醫腳也常是討論時的亂象。
也許可以換一種辦法來談。比方問一問:什麼不是「尋根」?什麼地方沒有「根」?什麼時候沒法「尋」?……這種排除法,不能代替思考的正面造型和全景檢閱,但至少可縮小範圍,就近設置定位參照,讓大家儘可能對接思路,減少七嘴八舌的虛打與誤殺。
權且一'試。
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文學景觀之一,所謂「尋根」或「文化尋根」大概算不上普遍現象,不是通行四海的文學新法。就是說,它大概不適用於所有中國作家,更遑論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同行。比較而言,愛情小說、探案小說、批判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都市青春文學等等,都具有傳染性和輸出空間,幾乎是全球普適品種,有可能在任何群體那裡開花結果——但「尋根」不是。只要稍稍放開眼界,就可發現這一嘗試,特別是群體性的嘗試,其實受制於諸多條件,似乎不那麼好仿造與移植。
美國只有兩百多年的建國史,除少許印第安保留區裡的文化遺蹟,本土文化差不多都是外來文化,有什麼「根」可尋?大多數東南亞國家,依陳序經先生《東南亞古史研究》里的說法,在歐洲殖民者到來之前罕有文宇史,漫長歷史一片晦暗無法探知,有多少「根」可尋?戰爭、屠殺、流行病、有言無字、典籍流散之類事態,一旦把歷史記憶和傳統文化打人時空黑洞,作家們「尋根」就難以想像。讓那裡的賈平凹們寫出「秦漢」,那裡的李杭育們寫出「吳越」,那裡的阿城們寫出「莊老」……恐怕是強人所難。
美國人可域外尋「根」,如長篇小說《根》的作者尋到了非洲,不過他尋的是政治悲情和血緣譜系,不足以掀起「文化熱」。非洲當然也是文化富礦區,藝術與巫術的特色尤為觸目。據說東非是人類最早發源地,古埃及比古中國的文明形成早一千多年。然而,中國後來避免了解體與換血,比如不像很多非洲國家在十八世紀以後遭受深度殖民,其語言、宗教、教育、政體幾近歐化,以至很多國家沒有自己的大學,連娃娃們也在舶來的教材前高聲齊誦「我是高盧人」或者「我是英格蘭人」。至於撒哈拉沙漠以北的非洲,曾與歐洲共享古羅馬帝版圖,在人種融合、文化雜交、政治統轄的過程中面目逐漸漂白,至今被很多人視為歐洲的一部分——至少是「歐洲」的郊區或表親。到了這一步,對於這個半生不熟的黑歐洲或灰歐洲來說,對於操一口法語或英語的很多作家來說,他們是否有願望或者有能力找回一個文化本土?
一種另類於西方的本土文化資源,一份大體上未被殖民化所摧毀的本土文化資源,構成了「尋根」的基本前提。在這裡,資源並非高純度,幾千年下來的文化中,雜交串種乃普遍命運。不過,此雜種與彼雜種還是常有區別。作為一個億級人口的共同體,中國即便深受西方文化影響,但文字沒有換(不似南亞等),宗教沒怎麼改(不似非洲等),人種沒怎麼變(不似南美等,更不似北美和澳洲),還是雜得有些特殊。
接下來的問題:這種特殊資源如何被發現、被喚醒、被啟用?往根本上說,文化資源的活態呈現就是生活與人,那麼這些生活與人是怎樣進人作家的視野?怎麼變成了小說、詩歌、散文以及理論批評?我們不妨看一看通常頂著「尋根」標籤的作家,比如賈平凹、李杭育、阿城、鄭萬隆、王安憶、莫言、烏熱爾圖、張承志、張煒、李銳等等。無論他們事實上是否合適這一標籤,都有一共同特點:曾是下鄉知青或回鄉知青,有過泛知青的下放經歷。,知青這個名謂,意味著這樣一個過程:他們曾離開都市和校園——這往往是文化西方最先抵達和覆蓋的地方,無論是以蘇俄為代表的紅色西方,還是以歐美為代表的白色西方;然後來到了荒僻的鄉村——這往往是本土文化悄悄積澱和藏蓄的地方,差不多是一個個現場博物館。交通不便與資訊蔽塞,構成了對外來文化的適度屏蔽。豐富的自然生態和艱辛的生存方式,方便人們在這裡觸感和體認本土,方便書寫者叩問人性與靈魂。這樣,他們曾在西方與本土的巨大反差之下驚訝,在自然與文化的雙軸坐標下摸索,陷入情感和思想的強烈震盪,其感受逐步蘊積和發酵,一遇合適的觀念啟導,就難免嘩啦啦的一吐為快。
他們成為「尋根」意向最為親緣與最易操作的一群,顯然有一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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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熱愛本土還是厭惡本土,這並不重要。他們受制於何種寫作態度、何種審美風格、何種政治立場,也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下放」既是社會地位下移,也是不同文化之間的串聯。文化甦醒成了階級流動的結果之——這種現象也許是一個有趣的社會學課題。
於是,這些下放者不會滿足於「傷痕」式政治抗議,其神經最敏感的少年時代已被一種履歷鎖定,心裡太多印象、故事、思緒以及刻骨痛感在此後的日子裡揮之不去。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們筆下總是會流淌出一種和泥帶水翻腸倒胃的本土記憶——這大概正是觀察者們常常把他們混為一談的原因,是他們得以區別於上一代貴族作家或革命作家,更區別於下一代都市白領作家的原因。那些作家即便讚賞「尋根」(如汪曾祺,如張悅然),但履歷所限,就只能另取他途。換句話說,所謂「尋根」本身有不同指向,事後也可有多種反思角度,但就其要點而言,它是全球化壓強大增時的產物,體現了一種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構成了全球性與本土性之間的充分緊張,通常以焦灼、沉重、錯雜、誇張、文化敏感、永恆關切等為精神氣質特徵,與眾多目標較為單純和務實的小說,包括不少傑出的歷史小說(姚雪垠、二月河等)、鄉村小說(趙樹理、劉紹棠等)、市井小說(鄧友梅、陸文夫等)等拉開了距離。
有意思的是,很多作家與批評家對「尋根」摩拳擦掌之日,恰恰是他們對西方文學與思潮如饑似渴狼吞虎咽之時——至少我的當年觀感是這樣。他們在另一些場合常被指認為「先鋒派」和「現代主義」,也能旁證這一點。那麼這是一種奇怪的混亂和矛盾,還是一種正常的遠緣基因組配?其實,本土化是全球化激發出來的,異質化是同質化的必然反應——表面上的兩極趨勢,實際上處於互滲互補和相剋相生的複雜關係,而且在全球化的成年期愈益明顯。當然,在具體實施過程那裡,全球化首先就是西方化,特別是全球都市的西方化,全球中上層生活圈的西方化。比如一種由城區、大學、超市、快餐店:汽車潮、媒體市場、女性主義、中產階級職場、散裝英語或法語、消費主義時尚所組成的精密體制,把全世界大多精英都收編在西化狂潮之內——作家們通常也不會放過這種金光閃閃的收編機會。後發展國家和地區的作家,更容易把這一切看作「進步」與「文明」的尊榮。在這種情況下,走向民間、走向本土、走向另類的想法如何操作?在陌生人那裡發現、喚醒以及啟用多元文化資源,對於作家們來說是否不大容易?是否將面臨體制性和生存性的障礙?
如果沒有一次充滿傷痛的下放,如果沒有高強度的履歷反差和身份分裂,很多寫作者也許就只能揣著差不多的文憑,出人差不多的高樓和汽車,結交差不多的同事與賓客,繼續都市白領和金領的小日子,然後在咖啡館、電影院、旅遊線路以及檔案卷宗那裡,投入同質化、准同質化、半同質化的各種虛擬與感嘆'~一儘管感嘆也有雅與俗的各種款式。他們當然可以圖謀突圍和反抗,甚至可以壯懷激烈地宣言和奔走,穿上印有格瓦拉、披頭士、梭羅、特里薩修女一類頭像的T恤衫,在各種聚光燈下氣沖牛斗。但如果他們終究走不出既有的生活圈子和人生軌道,突圍和反抗就只會是一堆符號遊戲,不會是全心身抵押與託付,不過是以「口舌之文」冒作「心身之文」。詞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中的個別人也可能走出潮流與體制,爆出星光燦爛的三兩個案,但一個文學新異群體的出現,一大批創作與理論幾乎同時同地聯袂登場相互呼應,進而推動其他藝術和學術領域持久的「文化熱」,其發生概率則似乎太小。
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是難以重複的,顯然也非大多數當事者所願。「尋根」者的特殊資源也有限,不一定能支撐他們的文學遠行。不過,走出幾步與自囚禁足還是不一樣。從今後遠景來看,作家們被教育體制、從業模式、流行風尚等統一收編難以恆久,不會是什麼「歷史的終結」。新的經濟危機、政治動盪、宗教擠壓、革命推動、生態災難等,總是會造成社會格局的重新洗牌,遲早會使某些作家自覺或不自覺地切換人生,走向新的寫作資源,包括經驗資源也包括文化資源。在這個意義上,「尋根」是非西方世界一個幽靈,還可能在有些人那裡附體和興風作浪。美國學者亨廷頓(Himtingtcm)所說的儒家文明、伊斯蘭文明、東正教文明,還有其他有專家補充的印第安文明、印度文明等,完全可能在什麼時候重獲一種甦醒與激活機制,進入文學書寫,甚至是大規模的文學書寫,釋放感覺、審美、文化的能量,與西方文明形成有效的世紀對話——上述這些文明的積蓄地至少值得抱以希望。
顯然,中國八十年代的所謂「尋根」不是什麼文學妙方,不過是這些已經或正在發生的對話之一。這次對話發生在未遭深度殖民和階級結構多變的中國,發生在世界文明版圖大變之前,應該說不足為怪。
這次對話發生在尚無經濟高速趕超和「國學熱」的二十多年前,發生在西化浪潮獨大和狂勝之際,難免各種誤解與警覺。如果人們不是特別健忘,便可知「尋根」曾經幾同污名,在八十年代中國遭受過兩種嚴厲政治批評:一是來自當朝的左翼人士(如賀敬之等),指「尋根」背離了「革命現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回到「封建主義文化」的危險動作;二是來自在野的右翼人士(如劉曉波等),指「尋根」是「民族主義」、「保守主義」的反動,純屬對抗全球現代化的螳臂當車。不難看出,這兩種批評政治標尺有異,卻分別延續了五四新文化以來「大破四舊」和「全盤西化」的兩種實踐,分別展現了蘇俄西方和歐美西方的強勢背景,透出了某種外來意識形態共同的麵包味與奶酪味,顯然是異中有同,甚至是一體兩面。它們的聯手打造了一種文明進步觀,力圖把本土這個話題打人遺忘。
但對話畢竟發生了,或者說開始了。
這一類對話能否豐富和提升人類的整體精神,則正在和將要考驗參與者們的能耐。
說到這裡,基本不涉及對「尋根」或「文化尋根」的績效評估,更不意味著對各種文明體系做出全面價值判斷。
清理該現象的三兩相關條件,只是為了今後討論多一點方便。
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