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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李家兄弟

2024-10-08 11:54:57 作者: 韓少功

  李普曼先生是個詩人,十多年前與我在巴黎蓬比杜文化中心相識。他離婚後心情不大好,想來我這裡走走。我當然歡迎。這樣,他在北京辦完公事,一飛機到了省城機場,由我開車直接拉進了山峒。

  他對看看中國南方農村很感興趣,說他父親以前也是農民,住在法國南方的阿爾卑斯山地。這樣就同我越說越近了。他說他當年參加巴黎「紅五月」運動,遊行示威,造政府的反,還到造船廠與勞動人民相結合。這就說得更近了。他下一步是不是準備說知青點裡排演革命樣板戲?

  我等著。但他沒有說,倒說起了足球和葡萄酒。

  我算不上真正的農民,只好請李有根開船過來,載著李普曼到附近的村子實地看看,讓一個法國人知道真正的中國農家是何模樣。有根第一次承接涉外業務,當然很高興,一見到我就換上京腔,舌頭有點轉不過來,有一點過於隆重。

  他引我們在庫湖裡轉了一大圈,最後進入一條水峽,在一片竹林前棄船登岸,進了他家的院門。我剛去廁所里一趟,回頭就見他已經滔滔不絕說開了,剛介紹完他家菜園,又「老李」「老李」地大叫,招呼對方去看豬和豬圈。我快步上前去替他翻譯,使他覺得很多餘。

  「我說的都是普通話,未必他也不懂?」

  我只得實話相告:普通話還是中國話,法國人並不懂。

  「他不是姓李嗎?」

  「與你這個李不是一回事。」

  對方有些迷惑與失望了,「他那個法國有好遠?比外國還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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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國並不是一個國家。法國是很多外國中的一個。這樣說吧,如果你從家裡到了梅峒,是到了北京。你從家裡到了漢口,就是到了法國。所以你這個李家祠堂,同他那個李家祠堂,八竿子打不著。」

  「難怪,你看他那怪樣範,老不老少不少的,一隻金絲猴。」

  他的意思是,李普曼的黃頭髮別出一格,實在有失人形。

  他大體明白了法國是怎麼回事,還是克制不住強烈的李家意識,說著說著就說起了李氏家譜,一心想知道李普曼是出於哪一脈。聽說對方與哪一脈都沒關係,便連連皺眉,顯得很不滿意。他還捧出一個羅盤,擺在門檻上說風水,說到左青龍和右白虎的含義,還有朱元璋和趙匡胤的祖墳——好像老外對這些皇帝也應該耳熟能詳。這當然害苦了我。風水之事我用中國話都說不好,如何能將其準確外譯?好在李普曼善解人意,聽我左一個luck direction(吉利方向),右一個luck direction(吉利方向),雖知是偷工減料,但並不挑剔,聚精會神半猜半聽,最後眨一眨眼,說法國人也玩這一套,不過不用羅盤,而是用水晶球或者咖啡渣。

  這證明他大體明白了青龍和白虎是什麼東西。

  中午時分,有根家的鄰居招待篾匠,辦了一桌好菜,順手加了三雙筷子,熱情邀我們入席。席間還有鄉幹部一人,主家父子兩人。一杯谷酒入口,鄉幹部就與篾匠師傅發生了政治爭論,好比民間論壇開幕,立刻引起李普曼的興趣。鄉幹部說鄧小平比毛澤東驁。老篾匠說毛澤東比鄧小平驁。鄉幹部又說周恩來也驁也不驁。這些都還算好譯。「驁」就是好,就是能幹,就是本事大麼。接下來,老篾匠說:毛主席是個鯉魚精,最會刨塘;鄧主席是個蜈蚣精,最會開路;胡主席是個老虎精,最會蓄林子……讓我一聽就頭大。要說清楚鯉魚精代表水利建設,蜈蚣精代表路橋建設,老虎精代表生態保護,得有點耐心。

  李先生這一次沒怎麼笑,肯定有點暈頭轉向,或是深思多神論(鯉魚神、蜈蚣神、老虎神等等)去了。這也難怪。別說是老外,就是一個同胞,如果不熟悉鄉村這些年的變遷,要會心於老篾匠的比喻和概括也決非易事。正像我們不曾親歷西方歷史過程,要讀懂他們的各種理論,大多只能一知半解。

  我盡力而為,有時候譯三分,說七分,對翻譯規矩不能過於泥守。我譯到女人吃飯不上桌,立即註解這個女人生氣時也可能打老公;譯到有些農民信上了耶穌,立即註解他們有時候也會求助道師與和尚。關於鄉上候主任的故事當然最難譯。事情是這樣:農民很討厭這個傢伙,但見上面派人來考察幹部,反而大說候主任的好話,豈不是很荒唐?豈不是很費解?其實,群眾最怕候主任留下來害人,一心想讓他趕快調走——提拔就不失為調走他的一種變通。

  這叫不管白貓黑貓,趕走了瘟神就是好貓。

  我對說清楚這種鄉村詭計幾乎沒有信心。

  好在肢體語言不用翻譯。李普曼先生吃得眉飛色舞,把碗中幾塊醃筍拿來抄底,已顯示出他對午餐的評價。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張巴黎地圖和一盒巧克力,分別送給主人和船老闆,這些意思大家也都懂。

  臨走時,有根偷偷拉我的衣袖:「他送我一盒藥丸子做什麼?」

  「那是巧克力,他們的好東西。」

  「不是藥麼?一股糊鍋巴味?」

  「他們就喜歡這一口。」

  有根半信半疑,吃了藥丸還是很高興。開船把我們送到家時,不光與老李握手,也同我握手;不光向老李擺手,也朝我史無前例地擺手——讓我稍嫌彆扭。李普曼曾笑著用中文叫他「大哥」。他以後每次見到我,就多了幾分法國味,以法國人的宗親自居,遠遠地伸手來握,只差沒給我來一把擁抱和貼臉。

  第二天,我送李普曼去省城,路過小鎮時,應他的要求下車,領他買了兩個瓦壇,以便做醃筍和酢魚——他對昨天的農家美味一直念念不忘。

  看著他把兩個新式裝備興沖沖背走,我不大相信他能夠成功。我不會法文,而英文麼,太缺乏味覺,連「燴」「炒」「燜」「熘」都從不區分。我就是翻遍字典,也不可能把「酶」和「酢」分說清楚。還有一種「j i豆角」,是燙後再晾的豆角,味微酸,在中文裡也有音無字,更不可能有對應的洋文。我能怎麼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如何能這個那個如此這般說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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