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口碑之疑
2024-10-08 11:54:02
作者: 韓少功
夜裡狗吠不止。
黑暗中冒出來的客人一撥又一撥,大多是一些老人,包括蕉沖的信爹,梅峒的元爹,還有茶盤硯的兩位老人,我有些眼熟,但喊不出名字。他們有的提一隻活鴨,有的提一瓶蜂蜜,有的帶來一包幹菜,有的帶來雞蛋和糯米,鬧得我家裡成了個雜貨攤。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這個村的幾個黨員,前幾天串通好了,約在建黨紀念日這一天,到我家來坐一坐。
幾個老人中夾了一個後生,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我對他略有所知,知道他是麻將大王,睡覺大王,打架大王,靠老婆在外打工,蓋了全村第一豪宅,還把手機,電腦,MP3,數位相機什麼的都玩遍了,只是從沒摸過扁擔和糞桶,從不知自家菜地在哪裡。我看見他笑嘻嘻地拿出相機拍照,得知他也是黨員,是當偵察兵那年在部隊入的黨。
更奇怪的是,住在老山裡的雨秋也來了。這是全村最窮的人,平時總是穿得像個叫化子,但拿著扶貧救濟款打麻將放炮,輸得眼睛都不眨。一年前他在各方支援之下準備蓋房子,但堅決不蓋好的,定要蓋個破的,搞得村幹部們十分惱火,一見他就沒有什麼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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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把全村人都想像成黨員也不會想到這兩位爺。他們不會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就撿了個黨證吧?
事實上,他們確實都是執政黨成員,陰差陽錯地戴了個紅帽子,雖已人微言輕,甚至名聲有些臭,但偶爾還記得自己的光榮身份。既然有身份,就得做點什麼。眼下,他們跟著其他幾位黨員,終於找到了一件事,來我家表示一點感謝之意,擅自代表組織隆重處理修路善後事務。元爹把胸脯一拍,憋出了幾句豪言壯語:「你韓爹吃了虧,就是我們自己人了。你家子孫往後要蓋屋,這村裡的地,想挖哪裡就挖哪裡!你要是老了,這村裡的山,想埋哪裡就埋哪裡!」
仗著老生產隊長的身份,他又說:「都是我一句話的事!」
這種慷慨許諾嚇我一跳:難為我的身後之事都被他想好了。
信爹接過話頭:「要說挑地,就是茅坡那個背彎里的位置最好,又當陽,又避風,高高在上的。韓爹以後埋那裡算了,保證子孫大發。」
元爹的觀點不同:「茅坡有什麼好呢?我看來看去,還是他自己這個院子不錯。這裡原來是老祠堂,好風水。」
雨秋也插進來規劃陰宅:「元爹說的是理。同崽女處近一點,最好了。灶屋裡炒菜:聞得到香氣。堂屋裡放電視,聽得到戲文。崽女盡孝也方便,錢紙總是要多燒幾張的,供肉是要多吃兩碗的。」
信爹瞪大眼固執己見:「韓爹是拿工資的,還稀罕你那幾張錢紙幾碗供肉?他就是要站得高,看得遠,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筆底下才有天地乾坤……韓爹你說是不是?」
他們七嘴八舌,一直爭議著該把我葬在院子裡還是茅坡上,該把我葬在離兒女近還是遠的地方,最後爭到了面紅耳赤的地步,似乎我已是殭屍一具,躺在棺材裡,擺在靈堂前,正急著等他們選地方。他們接過准殭屍遞來的香菸,喝著准殭屍端來的茶水,搖著候補殭屍分發的大小蒲扇,起碼也要來一把齊心協力的臨終關懷。
我倒沒有什麼惱,只是有點不好意思。就說開路這事,我雖有一點參與,但用不著他們這樣客氣地以個人名義破費,更用不著他們把我的死法考慮得這樣具體,這樣周到,這樣入情入理。我何德何能,愧受如此深恩。何況——那條新路方便了他們的生計,但也可能方便破壞。一旦木材的行市太好,好得山民們心癢難耐,都上山去嘩嘩地亂砍濫伐。天知道這條路是福還是禍?——我對此一直暗存疑慮。
更重要的是,他們越說越不靠譜。進山來的十多公里縣級公路,明明是國家計劃工程,與我沒有關係,但他們不由分說,一口咬定是我的功勞。鄉政府後面那個通訊信號塔,耗資一百多萬,明明是人家行動電話公司的投資,與我同樣沒有關係,但他們還是不由分說,一口咬定那是得益於我的蔭庇。元爹甚至堅信山峒里有幾個娃崽考上了大學(純粹是全國大學擴招的結果),也是沾了我的福氣:
「你看看,你一來,八溪峒就出人了。托你的福,將來再出幾十個大學生。我們在交通局有人,在財政局有人,在農業局有人,在銀行里也有人,總要多吃點社會主義吧?就算他們都成了貪污犯,但肉在鍋里爛,屎在田裡臭,總要在峒里多蓋幾棟樓房,多修幾條路吧?」
這些話讓我差點把眼淚笑了出來。
我相信是時間上的巧合把他們弄糊塗了:以為我入住八溪峒以後的一切好事,都與我有關係,該記在我的帳上。問題是,我入住八溪峒以後也發生不少壞事。翻車死人了,山上鬧蝗情了,山上發大火了,化肥一再漲價了,醫藥費高得邪乎了……他們哪一天心煩,會不會也把這一切記在我的帳上?他們一怒之下,會不會既不允我葬在院子裡也不允我葬在茅坡上,異口同聲地要把我逐出八溪峒?
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
我以前聽清議之士臧否前人,大體上都篤信不疑。現在想起來,那些大恩人或大魔頭的口碑可能也雜有附會,雜有不少孟子所說的「不虞之譽」或「求全之毀」——它們所依據的事實,可能只是一些巧合的拼湊。
我拿著一支手電筒,在黑夜裡射出一束光柱,很晚才把口碑製造者們送出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