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2024-10-08 11:46:13 作者: 李強

  臨近傍晚時分,突然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把空氣中的躁熱一掃而光。

  關六抬頭望了眼北邊的天,一大片黑雲正壓過來,雷聲沉悶地從遠處滾滾而來,緊接著,幾顆豆大的雨點兒就砸了下來。這會兒他剛剛下了公交車,又回到了大興。他連跑帶踮地跑到一家汽修廠的店裡,這時候雨已經徹底地狂瀉下來,被風裹挾著,幾乎是橫著席捲世界,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這雨來得快,走得也快。不消半個小時,風停雨歇,太陽重新露出頭來,而且比之前更火辣辣了。天空被這麼洗過,藍得耀眼,東邊的天空上騰起兩道彩虹,一道在上,一道在下,在上的跨度大,在下的跨度小,但要比在上的更清晰。

  關六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卻是模模糊糊的,他又照了幾張,還是不太清楚,他就有些無奈了。

  無奈是因為無聊。

  

  關六看了看那裝著幾十幅畫的包裹,沉倒不是什麼問題,他有的是力氣,關鍵是晚上和國子見面,國子說不定會認出這個包裹,所以,得把它先安置好才行。他又一想,反正今天一定會搞到很晚,不如就先找個店住下,也好洗個澡,把剛淋濕了的衣服晾一晾。

  關六本打算找家連鎖快捷酒店,又想起了陳宗和小鍾叮囑的身份證攝像頭之類,便真的在附近找了家地下旅館住下了。

  關六在公用水房沖了個涼,離和國子約好的時間起碼還要三個小時,這麼赤身裸體地在床上躺著,兩眼朝著天花板,還是閒得蛋疼。折過來折過去,他打開手機,用個APP搖了個附近的妹子……

  關六在床上的表現總是讓人滿意,那妹子爽過之後還想和關六繼續膩乎,可關六已經沒了興趣,草草地把妹子打發走。

  關六和國子二人見面,倒不像是分手多年的搭檔,既不生疏,也不親密,卻好像習慣成自然,跟過去在街面上接頭似的,你一個眼神,我一個眼神,旁人看不出來,他們卻都已經心領神會,二人便相跟著,來到了一家牛肉麵館。

  雖已過了飯點兒,可這家牛肉麵館還是很火爆,麵館前面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小方地桌,每張桌子都圍著三四個人,吃著熱氣騰騰的面。

  他們找了張角落的桌子,從旁邊扯過兩把小方凳坐下。國子熟門熟路地要了兩碗牛肉麵,幾瓶冰鎮的燕京,又要點烤串兒。

  關六忙打住了,「串兒就免了。」

  國子問:「六哥,你過去最愛吃烤串兒了,怎麼,轉了性了?」

  關六壓低嗓門說:「沒聽說嗎?街邊這些羊肉串來路都不正,好多都是貓肉做的。」自打聽陳宗講了小鍾逮貓的故事,他對滿大街的烤羊肉串還真就疑神疑鬼了。

  國子笑了笑說:「哎,現在各種各樣的傳言多得不得了,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全信了,那就啥都不能吃了。」

  國子換了個雞湯豆腐串,問:「豆腐串總沒問題了吧?」

  關六問:「幹得不錯啊,我看你都胖了。」

  國子咧著大嘴笑了,「湊和著過吧,只要肯下力氣,總還是夠一口飯錢。就是有人總不把人當人,心裡就不是個味兒。就說剛才下雨那會兒,我正在那個萊茵河小區,這個小區管得嚴,防我們這些送貨的就跟防賊似的,不讓我們的車進,我們就得抱著包裹挨樓送,一個包裹也就能掙個五毛一塊的,我是既盼著包裹多又盼著包裹大,可包裹多了,包裹大了,我就得往返好幾趟。這大熱天的,動不動就一身汗。剛剛還下著那麼大的雨,我就跟保安說,能不能通融通融,哪怕讓我把車停在小區裡的車棚也好。唉,可人家說什麼也不許,真好像是個鐵麵包公。這我也能理解,我過去也當過一段時間保安,還是柳老先生給介紹的,柳老先生你還記得吧?」

  柳老先生,柳盛,那個退休警察,關六當然記得。要不是他,國子說不定還跟著自己干呢!可要不是他,自己也未必能遇到陳宗,未必能實現得了轉型升級。這世上的事,什麼都不好說。

  「噢,你當過保安?那不是挺好的?怎麼又干起了快遞?」關六可不想跟他討論什麼柳老先生。

  「唉,要說,干保安還不錯,好歹也算穿著身制服,可就是沒人瞧得起你。一個小區,出出進進總有萬把號人,就算我記性再好,也不可能把這一萬人都記清。門口要刷卡,可人們就是懶得刷,你要說忘了帶一次兩次也能理解,可那門禁卡明明就揣在兜里,他就偏偏懶得掏一下。我要是管得嚴了,人家有話說:我這每天來來回回不下四五趟,你還不認得,你這保安是怎麼當的!我要是管得鬆了,人家還有話說:不該攔的你攔在這兒,那些該攔著的你都攔不住,你這保安是怎麼當的!不過,人家罵兩句咱就聽著,也不跟他們計較,誰叫他們是業主呢?更可氣的是那些人,他們也從不罵你,他們根本就看不見你。一天到晚,來來回回多少趟,咱熱情服務,開門關門,迎來送往,可人家楞是跟沒看見似的……」

  關六聽得好笑,這個國子,過去從來不愛講話,今天卻一說起來就嘮嘮叨叨沒完沒了,而且說的都是「尊重」。一個曾經的騙子,居然在奢望得到別人的尊重。

  「……其實,也有一些素質高的,見了我總是主動打招呼,別管說點兒嘛,就那麼個意思。就說有這麼個大哥,經常騎個電動車載著兒子出來進去的,每回咱給開門,人家都要說聲謝謝,這也費不了多大勁兒,可一次兩次容易,次次都這樣就不容易了,我這心裡頭就越來越暖和。後來有一次,另外一個男人抱著他兒子出門,正讓我給撞見,我就攔下來問問,一看他兒子還迷迷糊糊的,我怕是碰到了人販子,當場就要報警,那男人說是朋友的孩子,發高燒燒迷糊了,他的朋友正在往回趕,先委託他送孩子上醫院。我就不信,後來那位大哥趕回來這才解釋清楚,雖說是虛驚一場,還耽誤了孩子看病,可那大哥不但不責怪,反倒給我們保安隊送了面錦旗……」

  「那你幹得好好的,咋又不幹了?」關六其實並不關心國子到底幹啥,他關心的是國子能不能回心轉意。

  「唉,還不是因為當保安掙得太少了。我有時候和那些送快遞的聊天,知道他們掙得比我們多多了,就下決心轉行了。」國子呵呵地傻笑著。

  「掙得多?還能多得過當初?」關六揶揄道。

  「那當然是比不了。可現在掙錢踏實,雖說是掙得少些,剛剛夠養家餬口,卻心安理得,問心無愧,睡得踏實。六哥,我勸你,你也別再做了,現在也不好做,風險越來越大。有時候,我一看到新聞里說哪哪又抓了多少多少詐騙犯,我就嚇得心驚膽戰,生怕……」

  「生怕什麼?生怕有你六哥不成?」

  國子沒接茬,想來是這樣的。

  關六覺得他真是又可氣,又可憐。「要說踏實,我現在也挺踏實的,不用拋頭露面,也不用日曬雨淋,比你恐怕還要踏實得多,我算是遇到了貴人。」關六把這兩年的經歷揀主要的說了兩句,「所以,依我看,現在拼的是技術,拼的是腦力,只要設計得周到,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怎麼樣?你要不要回來試試?」

  國子嘆了口氣,「六哥,其實,危險並不是來自外界,我一直覺著,這危險總是來自自己,總是來自內心。就像你剛剛說的,你為什麼不敢吃羊肉串兒?是因為你怕那是貓肉,其實,還真未必是貓肉,有可能就是老鼠肉。咱們在家裡種過地,也知道,咱們從來不吃外面買的菜,咱們只吃自己地里種的菜,為什麼?賣的菜不可能不打農藥,不可能不上化肥,不可能不打除草劑。好,咱們吃自己種的菜,純天然,綠色,無污染,施的大糞肥,棵棵都有蟲子眼兒。可是水果呢?蘋果、桃子、西瓜、葡萄總得吃吧,你吃就得去買,買就還是避免不了農藥化肥。好,就算咱們親戚朋友種著水果,可油你得買吧,結果買的是地溝油。就算咱自己種花生、種芝麻、種大豆,自己榨油,可你記得嗎?那年,咱們村里多少人買了假種子,結果辛苦一年,到頭來,地里啥都沒長出來,這不是坑人嗎?」

  雖說下午下過雨,可好像並沒有下透,天氣又越來越悶起來,熱氣騰騰的牛肉麵一下肚,汗就順著脊樑溝流下來,關六乾脆脫光膀子,把T恤搭在肩膀上。「你說得沒錯,你想想這是個什麼世道,到處都是騙子,還在乎多你一個嗎?」

  國子卻說:「正是因為騙子太多了,我就覺著,這社會不能總這樣下去了,什麼都是假的,不行。」

  「這社會,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哪兒有那麼重要!」

  「就拿我們快遞這活兒來說吧,也有不太地道的,有人專門從我們這兒買個人信息,電話號碼啦、家庭住址啦,有的人就圖那麼個便宜,把信息就賣給他們了。我就從來沒賣過,這倒不是說我有多高尚。有時候,比如說剛才,就那個萊茵河小區,一個女主人,非說我把她的包裹弄濕了,又要退貨,又要索賠的。她沒見外邊下著雨啊,她沒見我渾身都濕透了啊,我就想著把她的信息給賣了,讓她嘗嘗咱的厲害。」

  關六搖了搖頭,「你賣不賣都一樣,其實他們的信息早就泄露了,他們只要在網上購物,他們的一切信息,甚至包括消費習慣,早就進入了大數據,早就無密可保了。所以,咱們真的很微不足道。所以,你儘管去賣,賺你能賺的錢。」

  國子想了想,也搖了搖頭,「那不一樣,他泄露是他的事,我賣就是我的錯了。所以,我每次送貨,都要提醒人家不要隨便亂丟包裹單。對了,今天有個單子是保安接的,我還忘了告訴他一聲。」

  國子掏出手機就撥電話。

  「劉國華」的手機突然在關六的兜里響了起來,關六這才意識到,國子正在撥的電話就是這個,他現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國子奇怪地問:「你怎麼不接電話?唉,他也不接。」

  關六說:「別理他,陌生號碼,我從來不接。」

  國子憨憨地笑了笑說:「現在我是不得不接,客戶的電話都是陌生電話,可就是我給他們打電話的時候,就費了大事啦。看來,現在不接陌生電話,已經是大家的共識啦。都是被咱們這些騙子給禍禍的。」

  國子只得掛斷了電話,編起了簡訊。

  關六趕緊把「劉國華」的手機調成了靜音,不一會兒,國子的簡訊來了,關六裝著若無其事地瞅了一眼:「某某快遞提醒您:在處理快遞單據時,請先塗抹掉個人信息部分再丟棄,或者集中起來定時統一銷毀,以防個人信息泄露。快遞員:國師傅。」

  十幾瓶燕京下肚,二人把酒言歡,卻是貌合神離,無法再談得攏了。

  分手的時候,關六醉醺醺地說:「國子,你以後有了難處,再來找我,你啥時候來,我啥時候歡迎你,跟著我一起干。」

  國子也已經醉醺醺的了,「六哥,你以後有了難處,也來找我,你啥時候來,我啥時候歡迎你,領著我一起干。只要不騙人,幹啥都成!」

  國子問關六住哪兒,關六說在城裡的一家酒店,國子非要送關六回去,可就算關六沒說假話,他也不會讓國子去他那兒,那裡還有裝了幾十幅畫的包裹呢!

  但是,關六回到地下旅館,進了房間,一下子傻了眼,哪裡還有什麼包裹?他的酒一下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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