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關六趕到了位於北京大興某某街某號院，查了一下物流進展，已經開始派件了，派件人是國師傅。姓國的師傅？國是個小姓，關六就想起了國子。自打國子離開，已經好些年沒見了，逢年過節回老家也沒遇上過，甚至就連個電話也沒打過。關六是生著國子的氣哩，咋能說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國子的離開

  

  一大清早，退休刑警柳盛把關六和國子約到了錦星大酒店。

  這兒還真是夠熱鬧的，仨一群倆一夥的老人喜氣盈盈地走進酒店。旋轉門前，一邊站著一個穿大紅旗袍的禮儀小姐，她們微笑著沖每一位老人輕輕鞠躬示意。還有幾個穿白襯衣黑西褲的小伙子，滿臉堆笑地在門前遊蕩，時不時地趕上前把一個個老人扶上台階。

  在這些老人中間，柳盛一眼就看見了年輕的關六和國子，他們果然會來。

  他走過去，問關六和國子怎麼不進去？

  關六說：「柳老先生，我們也想進去領盒雞蛋，可剛一到門口，就被人家攔了下來，說這活動只針對老年人，不讓我們進去。不過，柳老先生，我就不明白了，您說給我們指一條明路，難道，就是讓我們來這裡免費領幾個雞蛋？」

  柳盛微笑地盯著關六，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熟悉的和藹而威嚴的目光，讓關六心裡發毛，他忙說：「柳老先生，剛才我只是開個玩笑。其實，我已經想明白了您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您是想讓我們來參觀學習一下，看看人家這個公司對老人多麼好，他們賺了錢，就來感恩回饋社會。我明白了，我以後也會像他們一樣關心老年人，愛護老年人，等我以後掙了大錢，我也可以給老人們送雞蛋。」

  柳盛還是那麼不動聲色地微微笑著，耐心聽關六把話講完，說：「參觀學習？還是不要向他們學習了吧！你就沒發現這裡邊有什麼不對勁兒？」

  國子插嘴道：「他們不光送雞蛋，還送別的禮品。」

  柳盛說：「除了送禮品，應該還有專家講座。」

  關六說：「我明白了，他們打著免費送的旗號，然後向老人們推薦藥品，讓老人掏錢買。嗨，我還真當是免費的呢？我說呢，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柳盛說：「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說得好。不過，如果只是場促銷活動也還罷了，我擔心他們是一個詐騙團伙。」

  關六說：「柳老先生，您是被我們騙怕了嗎？這倒不會，誰會下這麼大的血本？你看那些老人，不都是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走嗎？」

  柳盛說：「這正是我擔心的。你想，租這麼個酒店就得不少錢，再一連好幾天免費送這送那。哎，正是因為下了血本，才更像是藏著個天大的陰謀。古人就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是怕這些老人們最後血本無歸啊！」

  關六卻不以為然。

  柳盛說：「這樣，咱們也別急著下定論，我先進去探探虛實，你們在外面候著，等他們撤場的時候，留意這些人都去了哪兒。」

  關六問：「他們肯定就住在這個酒店。」

  柳盛搖了搖頭，「我估摸著恰恰相反，狡兔三窟，他們一定另有巢穴。」

  柳盛剛踏上了酒店的台階，立刻有一個小伙子上前扶住他。

  國子看那小伙子的動作特別眼熟。他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六哥每次攙扶「獵物」時，也是同樣熱情和體貼。這讓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種責任感，他覺得現在真的是在協助警方破案了，雖然還不能說退休警察是警方吧，但他感覺自己在做一件神聖和神秘的事，一件對的事，第一次。蹲守對於國子來說，太平常了，可今天的蹲守又太不平常了。生活已經向他開啟了另一扇門。

  柳盛左手拎一盒雞蛋，右手抱一個塑料絞餡機從酒店出來。他的臉上也樂嗬嗬的。

  關六和國子湊上來，聽他講了裡面的情況。

  雞蛋繼續免費領，同時還有其他一些生活用品，只是要掏錢買，不過，他們承諾，今天花多少錢，明天憑小票會把錢原封不動地退給你。於是柳盛的手裡就多了這麼一個絞餡機。柳盛還聽了講座，那教授名頭很大，講的養生保健知識也很地道，不像現在的電視劇和娛樂節目，不出三五分鐘就有一個生硬的軟GG。

  關六說：「那您還說他們是騙子！不過也是，他們這不也騙您花了錢？」

  柳盛說：「你相信他們只想騙這麼點錢？要真是這樣，那還就不算騙了，在市場上買這麼個物件也比這便宜不了。問題就出在他們明天肯定會退錢，聽那些老人說，他們已經這樣買了退、退了買好幾天了。」

  關六發了愁：「柳老先生，明天，您要還來？」

  柳盛笑了笑：「咋能不來呢？我還等著他們明天退錢呢。不知道明天他們又會整出什麼么蛾子？你們給我盯緊點兒，記住，一定要把他們的落腳地摸清楚。」

  國子使勁點了點頭。

  柳盛看了眼心不在焉的關六，「這樣吧，我也不會讓你們白干，我一天給你們一百塊的工錢。」他不是說說而已，他真的掏出了關六熟悉的那個錢包。

  關六立刻攔下了他，說什麼也不肯收錢，他也沒這個膽量。

  柳盛說：「那，中午請你們吃飯。」

  柳盛在飯桌上給關六和國子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的英國。一天深夜，一位紳士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小男孩，他央求紳士買他一包火柴，他說他今天什麼東西還沒有吃。紳士本不需要那包火柴，但他看那男孩可憐兮兮的樣子，便答應買一包，可是他身上沒有零錢。小男孩拿過紳士手中的一英鎊，說他可以去換零錢，於是他飛快地跑開了……

  國子聽得很認真，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人給他講過這麼遙遠的故事：十八世紀、英國、紳士、火柴、英鎊……

  柳盛給國子夾了一塊紅燒肉，也給關六夾了一塊。

  國子問：「那後來呢？」

  關六用肩搡了國子一下，說：「還用問？那小男孩肯定不會回來啦。柳老先生，一英鎊是多少錢？是不是比美元還貴？」

  柳盛接著講：「紳士很有錢，他根本不在乎那一英鎊，但他還是等著那個小男孩，因為，他相信那個小男孩一定會回來。」

  關六問：「小男孩回來了？」

  柳盛搖了搖頭，「紳士等了很久，可小男孩再也沒有回來，他只得失望地回家了。」

  關六一拍大腿，「我就說嘛！他不會回來的！」

  國子制止了關六，「柳老先生，故事還沒有完吧？」

  柳盛讚許地看了看國子，接著講道：「第二天，紳士正在辦公室工作，僕人進來說一個小男孩給他送來了些零錢，說是昨天他買火柴的錢。」

  關六有些發呆，而國子的臉上正洋溢出一種幸福的表情。

  柳盛看在眼裡，繼續把故事講完。「紳士趕緊走出辦公室，追上了那個小男孩，出乎意料的是他並不是昨天那個賣火柴的小男孩，他比他還要矮些，穿得更破爛。這個小男孩告訴他，賣火柴的小男孩是他的哥哥，昨天，他的哥哥在換完零錢回來時，被路上飛馳的馬車撞成了重傷……」

  關六若有所思，國子的眼裡有一滴晶瑩的淚花。

  柳盛說：「我真的希望，我們的社會能夠有這樣的誠實，有這樣的信任。我們本來是一個非常崇尚誠信的民族，這樣的故事在我們國家更是比比皆是。在古代，商鞅變法，立木為信，使得變法成功，才有了秦國的強盛和最終一統中華。季布一諾千金，在他被漢高祖劉邦懸賞通輯的時候，才有朋友甘冒滅九族的風險保護他。這樣的歷史故事還有很多，以後我可以慢慢給你們講。說個通俗的，你們肯定聽過狼來了的故事，那個說謊的孩子為什麼被狼吃掉了？就是因為假到真時真亦假。我擔心，如果一個社會真到了不管誰喊狼來了，都沒人再敢相信，都沒人願意出手相救的時候，那受害的是誰？是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好在，眼下的情況並沒有那麼糟糕，騙子畢竟還只是極少數，但就是這極少數，卻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攪得整個社會人人自危。」

  國子慚愧地低下了頭。他不知道關六此刻會不會和他一樣，充滿了對這位老人的愧疚，這愧疚不是嘴上的，而是心裡的。

  柳盛接著說：「就拿這盒免費雞蛋來說，我雖然領了，卻感覺像是領回了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爆炸了。其實從他們發雞蛋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了這件事，就覺得它非常可疑，但我一直勸自己，也許真的是我想多了，也許這真是一次公益慈善活動。但當我遇到你們之後，我還是決定來看一看，畢竟，不知道有多少騙子都把眼睛盯在了老人的錢包上。剛才看著那個場面，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酒店裡得有一千多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吧。沒錯，老人是愛貪這麼點兒小便宜，可我特別能理解我們，因為我們都是一輩子節儉慣了的人。為什麼節儉？因為我們還都不富裕，也正是因為我們都不富裕，所以如果說這裡頭真的是個騙局，那這一千多號老人都得遭殃。」

  國子再遲鈍也明白了，這位老警察要阻止這場悲劇，他很慶幸自己遇到了他，他正在參與一項偉大的事！他偷眼看了一眼關六。

  關六已經在向柳盛表態了：「放心，柳老先生，我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這話說得國子盪氣迴腸，他就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關六和國子很快摸清了那幫人落腳的地點。不出柳盛所料，他們沒有住在錦星大酒店，而是租住在幾公里開外的一家普通旅舍，比關六他們的地下賓館強不到哪裡。這讓關六很是詫異，既然公司那麼有錢要回饋社會，何必跑大老遠地圖便宜苦著自己？看來柳盛真是「老奸巨滑」，當初怎麼就非跟他搭訕呢？

  那幫人總共有十幾個，真是做「大生意」的人。關六心中不禁艷羨，他現在已經對柳盛的話深信不疑。

  柳盛出錢讓關六和國子換到了這家旅舍。關六發揮他善於同人搭訕的特長，從店主那裡套出了這幫人開房使用的幾個身份信息，並且得知了這幫人只租住到明天，明天一早就要結帳走人。看來，明天一定要發生點兒什麼。

  可是第二天，錦星大酒店還是同往常一樣熱鬧，並沒有絲毫撤退前的慌亂。

  公司宣布：再過兩天，公司就要到下一個城市做回饋活動，為感謝本市老年人的大力支持，公司特意為老人們準備了一種包治百病的神藥。專家這回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他重點介紹了神藥治癒頑疾的諸多病例，並從科學的角度重點論證了神藥是如何達到有病治病、無病強體的療效的。幾天來，老人們已經對專家的話百依百順，他說泡腳好就泡腳，他說梳頭好就梳頭，今天說神藥好，老人們自然也想著要買藥。而接下來的消息更讓老人們欣喜若狂，公司隆重宣布：神藥不用大家買，是免費送給大家的，不過，還是前幾天的模式，今天買，明天退，今天買一盒，明天退一盒的錢，今天買十盒，明天就退十盒的錢。

  到了這時，老人們只恨自己沒帶更多的錢來。

  見柳盛樂嗬嗬地拎著一盒東西出來，關六和國子迎上去。

  關六說：「今天買了啥？」

  柳盛說：「神藥！一盒八百八，今天買多少，明天退多少。可惜我只帶了一千塊錢。」

  關六倒吸一口冷氣，這幫傢伙，真夠黑的，就算一人一盒，今天一天，他們就能捲走一百萬！「柳老先生，您老糊塗了吧，我不是已經告訴您了嗎？早上他們把旅舍的帳都結了，這邊一散夥，他們肯定拍拍屁股走人，明天您到哪兒找他們要錢去？」

  柳盛笑了笑，「我可不能只考慮自己，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個當我怎麼能不上呢？再說，我買，還不是因為相信你們？相信你們做的是對的，相信你們絕不會讓他們跑掉。」

  關六搖了搖頭，「就憑我們兩個？他們那麼多人！」

  柳盛說：「當然不止你們兩個！」

  等這幫人收拾停當準備逃跑的時候，突然被警察團團圍住……

  柳盛看了看手中那盒所謂的「神藥」，說：「現在這就是證據了，你們看，連個批准文號都沒有。」他拎著那盒假藥，向警察走去，他走得是那麼穩，有幾根稀疏的白髮被微風吹亂了。

  突然看到那麼多警察，關六下意識地拉著國子要跑，他相信，既然已經幫著柳盛破了大案，他也不會再找他們的麻煩了。

  可國子甩開了他，義無反顧地追上了柳盛。

  國子本想攙住柳盛的胳膊，卻覺得那樣的攙扶包藏禍心。

  他伏到柳盛耳邊，「爺爺，我恨騙子！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媽在家也被騙子騙了。如果我不是一個騙子，如果我老老實實做人，我媽她也不會上當受騙啦！」

  柳盛把胳膊遞給國子，讓他攙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