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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孤魂

2024-10-03 03:15:17 作者: 夜合

  魏宅上下,僕婦小廝都戰戰兢兢地跪在院子裡,明堂里的桌案上還擺著酒菜,李氏帶著僕婦已經準備好了祭祀的香燭鼎器,不動聲色的坐在一旁,魏安臉色陰沉的坐在上首,背後是高聳的漆木折屏,屏風兩邊矗著兩座二十四枝纏枝燈,蠟油酷似血淚,順著青銅燈架垂墜綿延。

  「簡直是越來越放肆!」魏安眉骨一頓一頓,寒聲道:「什麼時候,還不回來,派去叫的人呢,連個影子都沒叫回來!難道還要我親自去請不成?」

  此時似乎已經忘了,他方才還被一身黑甲的幽州軍從煙花巷的清吟館裡請了出來。

  清吟館是坐落在煙花巷上的一座三層小樓,不比翠華樓家大業大引人注目,隔著院門只看得到翹起的檐角,裡頭安安靜靜,花木扶疏,偶爾有幾聲絲竹管弦聲傳出來,這樣的勾欄瓦舍,裡頭只養著幾個色藝雙絕的美人,不同於浮艷的庸脂俗粉,一顰一笑都照著大家閨秀來養,能請她們陪坐玩樂,一次就要花不少的銀錢。

  昨日新梳攏的清倌絳紗,今日剛開苞,不光是容貌生得好,那副穿衣打扮皆是清吟館的媽媽按照他的喜好來裝扮的,他今日才第一次試到這味道,誰知被不長眼的東西給驚動了。

  

  若不是都認識他,他也不至於掃興回府。

  「回主君的話,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在回來的路上了。」小廝跪在廊下回答。

  「二公子,晚上都做了些什麼?」魏安急於問罪,有些不耐。

  「奴不知。」

  「夫君息怒。」李氏心裡又喜又愁,今日小年夜,原本府里準備吃了年飯,再祭祀,沒想到魏承和魏徵遲遲不來,派去的人要麼還在路上要麼請不來,父子失和,她最樂見其成,「興許是有要緊事耽擱了。」

  他冷笑一聲,把手裡的杯子扔到了桌子上,金杯在漆木案上一滾,滾落在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響。

  杯子剛落地,就有人快步跑來傳話。

  大公子和二公子回來了。

  魏安冷眼坐看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來,李氏熱切地起身噓寒問暖:「二郎和大郎餓壞了吧,我這就讓他們把菜熱熱,你們坐下來休息,我給你們倒酒。」

  魏安的兩個庶子,魏顯和魏明也起身給他們二人行禮。

  魏徵笑著回禮,還對著兩個堂弟關懷了幾句功課,又笑道:「阿顯和阿明又長高了不少,聽西席先生說,阿顯的書念得很好,嬸母辛苦了。」

  李氏有些受寵若驚,自謙道:「我哪裡辛苦,都是孩子們自己用功,說是要用功讀書,以後才能幫父親和哥哥們的忙。」

  魏安的臉色略有緩和,難得露出些許慈愛,望向自己的兩個小兒子:「這一年辛苦了,爹爹給你們準備了利是,待會下去拿。」

  「坐吧。」魏安看著站著的兩人,淡淡道。

  一頓年夜飯吃得平平淡淡,魏承方才已經吃過了,此時沒什麼胃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耳邊傳來李氏溫溫柔柔的聲音:「主君嘗嘗這道魚膾,是妾身今日看著廚房做的。」

  「嗯。」

  「阿顯,阿明,快來給你們父親敬酒,前幾日不是寫了一副字說是要送給父親麼,快拿出來瞧瞧。」

  很快有下人端上來一幅數尺長的絹帛,字跡稚嫩卻工整。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李氏看著眼眶一紅,無聲抹淚,魏安細細看了一遍,指點了其中書法還有不足的地方,眼中很是欣慰。

  「有幾分名家風骨,不過你看這個『棘』字的一撇一捺,就有些顯拙,少了幾分力道,飄忽不定,輕浮了些。」

  「父親的話,孩兒記下了。」魏顯臉色通紅,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禮。

  年紀大了,心也軟了,見到兩個小兒子這樣的乖巧懂事,魏安方才的不快也消失了大半,「嗯」了一聲,命人將東西收到自己的書房裡裱起來。

  魏承歪靠在憑几上,斜睨了一眼那邊。

  父慈子孝,妻賢家和。

  他嗤笑一聲,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吃完年飯,祭祀完後,魏徵邀魏承去後花園賞月,席上兩人都沒怎麼吃,這會倒是想吃些點心,就著煮的濃濃的釅茶,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

  月色皎白,湖邊的石桌上,鋪著兩人的影子。

  兩人聊起小時候的齟齬,紛紛笑了笑,又聊到魏承的母親,和魏徵的母親,兩人又均默不作聲。

  魏安原本酒足飯飽,正往屋裡去,遠遠地見著湖邊點著燈,做著一雙人,也許是今日家裡氣氛難得的平靜,他想了想,還是往那點燈影處走了過去。

  魏徵見到他來,起身作揖:「叔父。」

  魏承也懶懶起身,喊了聲父親。

  見他這不甚在意的模樣,魏安哼了一聲,抬手:「都坐吧。」

  「方才你們兩個一直沒回,去哪兒了?」

  魏徵執壺,魏承擇了一個乾淨白瓷杯,將倒滿清茶的描金紅梅瓷盞遞給他:「今日長安送來了詔書,任命兒為衛將軍,征討劉岷,收復冀州後去長安任職。」

  此事魏安已經知曉,「唔」了一聲,接過茶,心裡還是替這個兒子有些驕傲,面上卻不顯:「此去冀州,多帶些親衛。」

  「是。」

  魏徵起身離開,走到露台上去看垂下的魚餌,浮漂在湖面上幽幽顫動,水下暗流涌動。

  魏安喟嘆一聲:「王家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他皺眉:「你實不該如此,畢竟是的你長輩,今日看著你兩個弟弟寫的詩,不由得想起你娘......」

  「多久沒去祭拜你娘了,出征前,記得去看看。」他咋了咂嘴,「我就不去了。」

  魏承不在意的點了點頭,端著瓷盞,緩緩轉動於鼓掌,忽然笑:「爹還記得我娘的樣子嗎?」

  魏安沒有回答。

  「我倒是記得,不過也只記得她病的快死時候的樣子。」他笑,露出皎白的牙,「臉蠟黃的不成樣子,那時候娘還想見爹一面,又怕病容憔悴,不堪見君,非要起來梳妝打扮,抹粉描眉。」

  他眯了眯眼,回憶:「我那時候和阿顯如今一般大的年紀吧,去煙花巷的私院子找爹,可惜還是沒能趕上見最後一面。」

  「不記得了,許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卻老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想到大郎的爹,我的兄長,還有你娘,哎,不提了。」魏安從袖子裡拿出兩個紅封套,紅綢繡成的四方包袱,裡頭沉甸甸,晃一晃還有輕響,是八枚銅錢。

  「一個是你的,一個是大郎的。」

  魏承拈起一包,打開一看,有些嫌棄道:「才八文錢,能買什麼。」

  「懂什麼,圖個吉利罷了,你還缺錢?」魏安往後靠了靠,捋了捋須,他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

  他的臉色忽然由白變得漲紅。

  其實也不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方才他就覺得有些手腳麻木,他只當是近日疲乏導致,可是突然就心跳快了許多,渾身好像被什麼緊緊束住,呼吸也變得困難。

  他弓著腰,扶著石桌起身,瞪大眼睛,看著兒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手裡的紅包掉到了地上,八個銅錢滾了出來,泛著森然的光。

  身後露台上,侄兒魏徵撥弄著魚竿,往這邊瞧。

  他想要開口,卻好像被扼住了喉嚨,胸腔好像變成了破掉的風箱,發出「呃啊」的沙啞聲響。

  溫熱的血從鼻子裡冒了出來,血河一般,一滴一滴滑過唇,浸透須,染紅了大片肌膚和衣衫,沁入胸前,滴在地上,沒入枯黃的草地。

  「有......毒......」

  「你......你們......」他伸出的手顫抖得厲害,一隻手再也扶不住自己,轟然倒在地上,死死地瞪著眼前笑得溫和的兒子,和面容平靜的侄兒。

  「為什......麼......」魏安目齜欲裂,眼白充血,滿是血絲,狠狠地瞪著魏承。

  他懶得解釋。

  「茶里添了幾滴奈何草濃縮的汁水。」魏承將剩餘的半杯釅茶隨意地潑了,腳踩到了灑出來的銅錢,他也沒在意,將礙事的銅錢踢到一邊,幽幽道:「這好東西,可是大哥給我的,父親要索命,記得也關照關照大哥。」

  不遠處的魏徵聞言皺了皺眉。

  魏安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抽搐不止。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孤魂。

  地上的人再沒了氣息,雙目大睜,瞪著天上一輪皎皎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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