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6

2024-10-03 01:10:13 作者: 花拉拉

  憑辛儀對劉宇航的了解,他這一走,第二天一定會約自己去離婚。她甚至提前安排好了第二天的工作,對店員交代好自己將會不在。

  可是第二天沒有消息。

  

  第三天沒有消息。

  第四天依舊沒有消息。

  這和劉宇航的辦事風格非常的不匹配,辛儀的心裡不禁暗自打鼓,但是讓她主動打電話約劉宇航離婚,卻是再也不能夠了。

  辛儀早就想過了,經歷了這麼多,她即使會和劉宇航離婚,也一定是由他提出。她對他最後的愛,就是將這個主動離開的權利交給他。

  到了第五天,徐老師的電話打了過來。

  「辛儀,航航出國的事你知道嗎?」徐老師著急地說。

  「出國?」辛儀反問。

  哦,原來是出國。

  「航航糊塗啊,他之前對我說是去德國出差,可是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他同事,人家說航航去的是奈及利亞啊。」徐老師的聲音更著急了。

  奈及利亞?非洲的地方嗎?是個城市還是國家?

  「奈及利亞很亂的,傳染病也多,聽說航航的同事說,中國技術人員在那裡去超市買一管牙膏都要士兵持槍保護。航航怎麼這麼想不開,會去那裡出差,咱們家難道缺這一點點出差補助嗎?打他電話也打不通啊。」

  「啊?」辛儀也慌了。

  「辛儀啊,媽,不,阿姨求求你。最近一定不要再和航航提離婚的事,沒事啊,多帶著劉寶寶和他發發微信,發發視頻。人的心情很重要的,我不求別的,就希望我們航航能夠太太平平的……回來。」徐老師說到最後聲音已經哽咽了。

  徐老師的悲傷一下子把辛儀感染了,眼圈一紅,眼淚險些掉下來。掛斷電話,她立刻就要劉寶寶給劉宇航發微信。

  可是劉寶寶這幾個月來,一直沒和爸爸在一起,雖然已經會叫媽媽、奶奶、格格(梁檸的大女兒),卻不太會叫爸爸。雖然七八個月時,他偶爾也會無意中發出「爸」的音,但那並不是真的在讀稱謂。

  臨時抱佛腳一般,辛儀立刻就把劉寶寶抱坐在膝蓋上,讓他叫:「爸爸爸爸爸……」

  劉寶寶本來說話就比別的寶寶晚,他才不那麼聽話呢,一會兒要去拿零食,一會兒要去找玩具,一個下午,辛儀只得追在他的身後,拿著手機中劉宇航的某張照片讓他認:「爸爸,爸爸……」

  到了晚上,劉寶寶終於在辛儀鍥而不捨的教說中學會了,一看到劉宇航的微信頭像就叫爸爸,而辛儀在微信中發送了劉寶寶的語音,長出一口氣,累得躺倒在木地板上。

  劉宇航二十六個小時之後才看到了微信。那是他從某一個沒有信號的地點回到市區的辦公處。

  三十個小時之前,本來在辦公室修改圖紙的他,接到了一個應急維修的任務,可是技術人員已經全部派出去了,而事情又十萬火急,作為這次項目的工程師他二話不說就和來通報狀況的員工一起走了,而跟隨他們的是兩名配備著真槍實彈的安保人員。

  汽車開出市區兩個小時,眼看著徐老師的電話打進來,劉宇航的手機卻失去了信號。不眠不休,工作28小時後,劉宇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市區,信號一格一格地飽滿起來,徐老師的微信和辛儀的微信才爭相恐後地擠了進來。

  劉宇航一邊往辦公室的椅背上掛衣服,一邊先聽徐老師的語音。

  徐老師焦急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

  「航航,你的電話怎麼打不通啊?你怎麼能騙媽媽啊?不是說去德國嗎?怎麼去奈及利亞?那裡很亂啊。」

  「航航,你到底去的是德國還是奈及利亞?給媽媽說一聲啊。」

  ……

  在聽到媽媽一系列焦急的、擔心的聲音之後,劉宇航遲疑地點開了辛儀的微信。

  本以為是她約自己去離婚的語音,可是傳入耳朵的卻是劉寶寶愉快而稚嫩的童音。同樣很多條。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劉宇航本來用手揉著眼角的睛明穴,動作一下子停頓下來。他不相信地將這些語音重複聽了幾十遍,眼角有淚緩緩地落下來。

  劉宇航在奈及利亞待了兩個多月,這兩個月是他人生中最霍亂的兩個月。

  勞累自不必講,因人才不足,這個分公司所有的中國員工忙碌起來都不分晝夜,劉宇航這種敬業的工程師更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狀態,有時他是畫圖紙的工程師,有時是拿著扳手和電筆的一線維修工,有時又要臨時客串一下中英文翻譯,幾十個小時不合眼地去工作是那段時間的常態。

  然而,讓他最難受是精神的動盪,這個西非小國擁有大量的石油、物產豐富,但國內政治與種族衝突卻讓這片國土上的每一個人都處於不安之中。劉宇航親眼目睹過一條街前一分鐘還熱鬧非凡,賣菜的賣菜,賣水果的賣水果,街上的人們和車輛來來往往,一派現世安穩、歌舞昇平的情景。可是後一分鐘,一聲槍響就有人倒在血泊之中,人群馬上像燒開的沸水一樣躁動起來,穿著最體面的人都能跑丟一隻鞋子、去倉皇逃命。

  而他有個要好的當地同事,有一次出工正好在他的父母家附近,他還請了劉宇航去家裡吃飯。可是不久之後,他死於一顆流彈,沒有招誰、沒有惹誰,就是走在大街上在一場小型暴動中,被一顆沒長眼睛的子彈相中。

  這還是偶然的,還有的同事前一天還好好的,後一天沒來上班,午飯時在食堂會聽同事們說起,此人已經被送去了傳染病中心,因為和這個人接觸過,大家都誠惶誠恐、心有餘悸。

  好在,在這樣霍亂的日子裡,偶爾會有劉寶寶的視頻微信來。

  「爸爸,吃吃。吃……飯飯。」

  「爸爸爸爸,帥帥帥。」

  「爸爸爸爸,睡覺覺。」

  與視頻相比,更多的是照片,劉寶寶做各種事的照片。

  比如試聽早教課。

  比如在遊樂場蹦蹦床。

  比如在肯德基吃一枚巨大的漢堡。

  ……

  這些總能讓劉宇航在蒼白灰暗的背景下,露出由衷的微笑。可是他卻很少回復,不是他不想,而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知道怎麼發,有時握著手機剛想說點什麼,卻臨時有急事又要走。

  而這裡的急事,確實是急事,十萬火急那麼急。

  劉宇航看到劉寶寶現世安穩,卻不知辛儀整個人卻處於表面安好,內心卻已瀕臨崩潰之中。

  每一天,她都關注著奈及利亞的天氣、新聞、風吹、草動。

  她甚至學會了登錄外文網站,用英文看新聞。

  這段時間,耿曉樂以舅舅的身份常來看劉寶寶,也常見到辛儀對著新聞默默發呆的情景。

  這段時間,耿曉樂也常以信守承諾為名去見小張姑娘,督促她還清她欠他的那頓飯。可是這位姑娘更厲害,每一次吃飯都喝酒,每次喝酒都喝醉,喝醉了就睡覺,從不記得去付帳。

  五月一日,一個全國人民都在歌頌勞動、普天同慶的日子,辛儀正在感慨即使最背陰處的辛夷花也落盡了,便在外文網站上看到這樣一則新聞:

  當地時間2018年5月1日下午1時許,奈及利亞東北部城市的一座清真寺和一處集市遭遇自殺式炸彈襲擊,造成數十人喪生。

  而那座城市正是劉宇航所在的S城。

  當時辛儀正要帶劉寶寶出門,站在鞋櫃前她剛要換鞋,忽然頭頂像打了麻醉藥一般只覺得麻木一片。她愣愣地盯著屏幕看了五秒鐘,果斷地給劉宇航打電話。

  她的手微微顫抖,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連劉寶寶來拉她的衣角都感覺不到。

  生死面前,不再有誰先給誰打電話就沒有了傲氣的矜持。

  也不再有離婚不離婚的顧慮。

  甚至不再有眼前的鞋櫃,不再有換了一隻拖鞋、另一隻沒有換的鞋子,不再有親親愛愛的劉寶寶。

  一瞬間,所有世俗都紛紛退後。她只有一個堅決的目的,那就是去確認他還在,在這個世界裡,在這個地球上,即使是在千里的非洲,即使他再也不會屬於她。

  只要他還在。

  還在就好。

  在漫長的空白之後,手機那端傳來了嘟嘟聲,那是沒人接電話的盲音。

  辛儀的心裡一抖,趕緊又撥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然後她回過身,將手機放著外音,跑去裡間拿護照,將裝護照的盒子幾次打翻再地,她才在盒子裡將護照找出來。

  然後她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已經哭起來的劉寶寶。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大人有一點兒不同,他們都能察覺,何況是如此巨大的差別。自從辛儀看到那則新聞,對劉寶寶來講,簡直就是冷漠又瘋癲、陌生得讓他害怕。

  辛儀趕緊將孩子摟在懷裡,抱著孩子拿著護照就打車往機場趕。

  對,她要去奈及利亞。

  此刻,人人都要逃出那個國,逃出那座城,可是她要去。

  她要去找劉宇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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