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番外 四象
2024-10-03 00:52:15
作者: 棄弈
春分
本尊名喚百里長明,眾仙都尊吾一聲長明君上。
本尊是這百萬年來修煉時日最短的上仙,故而整個仙界都斷言,不出百年,本尊便會成為第四座天外仙,屆時,便可護仙界百里長明。
然本尊不願,為這仙界眾生,不相干者八九,相悖者一二。
本尊惟願獨守於忘川之畔,彼岸之上,望天涯碧落,描摹丹青。
百萬年來,吾獨喜仙客來一花,因而這一整片開得正好的仙客來,都為本尊親手所植,至今已百年。
余有閒暇之時,本尊便會在悟道樹下,三生石邊,摹上幾日仙客來。這百年來本尊的畫中唯有天涯、忘川、彼岸和仙客來,直至那日——
那日本無不妥,忘川水泛著淡淡的赭色,卻很淺,可以漾出仙客來的姿容,我本想沾了赤石脂點色,卻覺著彼岸之上的仙力一陣紊亂,目之所及的仙客來在那一剎全部枯死。大驚之下,卻見悟道樹旁那株硃砂色的仙客來依舊開著。
十里之內的仙力都不斷地向這株仙客來涌去,有著圈圈雪色光暈沿著仙客來纖細的莖杆向上攀升,不斷積聚在花冠中,緩緩蕩漾著。這株仙客來竟是強行奪走了其他花上的仙力。
直到彼岸之上已是一片枯寂,在這樣磅礴的仙力之下,那光團似乎依舊不能滿足,只是越長越大,脫離了那株仙客來,我分明地感受到裡面傳來的一陣渴求的情緒。雖是有些氣惱這東西謀害了我的仙客來,卻也知道這是有靈體要出世的跡象,念及至此,便抬手將仙力渡去。
那光團滿足地向我飄來,直直地落在我的懷中。等得白光散盡,露出一個皎白無暇未著寸縷的少女。
她睜開雙眸,竟是漾著淡淡的琉璃酡色,那一剎,所有的仙客來又重新活了過來,甚至開得比從前還要好。
每一朵花似乎更多了幾分靈動之氣,在風中微微搖曳,雪白亦或是淺赭的花瓣上覆著一層稚嫩的絨毛,嬌艷明媚,一舒一展之間都是絕代風姿。只是這般多的仙客來,唯獨少了一抹硃砂紅。
因為那抹硃砂在我的懷中,她生得美極,杏眼桃腮、烏髮雪肌,只一眼便能瞧出是仙客來的風骨。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讓我吃驚,她道:「長明。」
「嗯?」我聽見自己微疑的聲音。仙界中,從來沒有人這般喚我,長明、長明……
「長明。」她似乎只會說這兩字,又重複了一遍,一邊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腰。
我忽然想到這生靈尚缺一個名字,抬眸看去,看到的便是此時彼岸落日的景致,沉吟片刻後,我道:「忘川本是仙界落日的地方,現下又恰是黃昏時刻,你便喚作杳川。」
所有的仙都知道,在仙界之中誕生靈體該是多麼不易,更何況,她是從我親手栽的仙客來之中、以我的仙力孕育而出的,那時,我自然是滿心歡喜。
「杳川。」她跟著我念了一遍,轉而抿唇一笑。那一剎,似乎天地都失了顏色,縱是身後萬丈的仙客來也都不及她眼波流轉之間蕩漾的顏色,似乎全天下的靈動嬌媚全都被她一人占盡。
我望著她,一時間竟失了言語。
「長明。」她似乎是覺著寒冷,又往我懷中鑽去,一邊喚道。
我這才發覺她依舊未著寸縷,春光流瀉,雖說是剛誕生的花仙,卻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匆匆轉過視線,我頭次發現原來上仙也會面頰發燙。便抬手將她置於我作畫的案上,用那還未完成的描著忘川和仙客來的宣紙將她裹起。
那畫上的千般顏色在她的襯托下,更染三分醉人芳韻。她依舊緊緊地摟著我,不肯放開。我只得在心下暗嘆一聲,將她打橫抱起來,穿過彼岸迷離粉色的仙客來,帶她回我的殿宇。
她所及之處,每朵仙客來都在歡叫恭賀,三千青絲在風中微微浮動,偶有垂落至花上的……
後來在那等待她歸來的千年裡,偶有日我尋思著那時的場面定是美極,便畫了下來,細細琢磨之下,發覺那是我畫過的最好的忘川彼岸。
自那日起,忘川河畔,彼岸之上,伴我身側的,都是個名為杳川的女子。
她最多的時候,都只伏在我案上小憩,一睡便是一下午,直等的夕陽西沉忘川了,才會醒來。可她的仙力卻在睡著的時候穩步增長著,她是依靠我的仙力誕生的,現下修煉,只需待在我的身邊,吸收我的仙力便可。
等她醒來,我便教她說話、背詩、畫畫。她雖嗜睡,也不好學,可念在我的面上,卻總是學得又快又好,一點便通。我還記得她會的第一首辭賦,是《鳳求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我念。
「長明,什麼是美人?」她一手托著腮,一邊問道。
「是長的好看的女子。」我耐心地回答。
「那杳川算美人麼?」她神色一亮,微仰著頭問道。
「不。」我搖了搖頭,見她暗淡下來的神色又道:「杳川是仙,怎麼會是人?」
「那杳川美嗎?」她依舊認為我是在搪塞她,追問道。
「這是自然,」我看著她的眸子,道:「杳川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仙。」這話卻並未有絲毫誇大,在我看來,杳川當然要比所有的女仙都要美,那些什麼玉蘭花仙、荷花仙、梅花仙、桃花仙,怎比得上她一分一毫?
她聽見我這話,面上的失落一掃而逝,笑靨如花地開始背誦:「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等她背會了一整首《鳳求凰》,便問我:「長明,這講的是什麼?」
「是講人間的男子對一個女子的相思之意。」我道。
「相思?」她又問。
「當一個人有了心儀的人,就會日日想念那人,若是見不到那人,便會心慌意亂,寢食難安,這便是相思。若是要解這相思之苦,則需兩人相守在一起,直到老去。」我料她也不知「相思」為何物,便多說了幾句。
「那長明可曾相思過?」杳川聽得入迷,不由問道。
「不曾。」我不假思索。
「那長明可有心儀之人?」
「並無。」
「那長明不覺得無趣麼?這麼久的時間,都是一個人,沒有相思,也沒有心儀之人。」
我沉凝良久,似乎有些時候,我望著忘川水流逝,望著夕陽落下,也有過一絲悵然吧……
「長明,不要傷心,現在你有杳川了啊,杳川會一直陪著你的。你就把……把杳川當作你心儀的人吧……」她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兩頰緋紅,似也是不好意思了。
我輕笑一聲,點頭。
仙客來本就是我心儀之物啊,杳川……自然算我心儀的人。
立夏
百年來,我都在那片花海之中沉浮,混沌之中,我只能感受到一個氣息,帶著溫軟柔和的光芒,似乎是一汪平和的湖水。等我漸漸長大,慢慢有了神志,我才知道他被人叫做「長明君上」,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的長髮是通透的雪色,一如他的長衫。他有一對金色的眸子,本應該是犀利刻薄的顏色,可他在澆灌我的時候,卻溫柔得讓人融化。
他有時會對著剛剛開放的仙客來眯著眸子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眼睛會彎成月牙的模樣,恰好遮住了金色的瞳仁。他勾起唇角的樣子會讓我心跳得厲害,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心跳,也不知道什麼是一見傾心。
等我終於孕育出了肉身,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落在他的懷裡,我喊他「長明」。
長明、長明……我覺得那是世上最好聽得名字。
後來他說我叫做「杳川」,因為那條忘川河是仙界落日的地方,於是我覺得杳川是世界上第二好聽的名字,恐怕也只有像長明這樣好看的人,才能想出這麼好聽的名字。
後來我便一直陪在長明身邊,聽長明教我認字、讀書、作畫。
長明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就像是汩汩流過的忘川水,他的胸膛會輕輕地震動,他看我的神情一如當初他在看仙客來一般,會讓我不自覺地面頰發燙。
後來我嘗到了長明親手釀的「仙客醉」,我發現這種感覺就像喝多了這種甜蜜的酒一般,總是像在空中飄飄然一般微醺而蕩漾。
後來我對長明說,讓他把我當作他心儀的人,長明點了頭,我幾乎要歡喜地跳起來。我不知道那時候長明有沒有看到我臉紅,可我知道長明一定不曾想過,長明便是我心儀的人,從一切還沒開始的時候,便是了,便有了相思……
我就這樣陪在長明的身邊,陪他看過忘川流逝,看過夕陽西沉,看過仙客來開謝……
可漸漸的,我發現長明總是畫畫,畫的總是仙客來,他畫畫的樣子很專注,從來沒有抬起頭來看我一眼,只會不時地注視著仙客來,不時地沾墨點砂。每次他作畫的時候,總是像忘記了我,忘記了這片天地,在他的世界裡,只剩下仙客來和他的畫。
後來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問他:「長明為何總是畫仙客來?」
「自然是因為喜歡。」長明想來是不解我為何要這麼問,卻依舊這般耐心地回答道。
「那長明可願畫杳川?」我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長明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我,那眼神中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冷漠疏離。
半晌,在他要出言拒絕的時候,我便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杳川生得這般好看,長明怎麼畫的出來?」他聽我這話出口,便不再多言,眸中的寒意也逐漸褪去,又恢復了原先如暖陽一般的金色。只是在那時,我終於知道了……長明喜歡的,是仙客來,不是杳川。長明對杳川的好,其實都是對仙客來的好……
自那日之後,每次長明畫畫的時候,我便總是躲得遠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