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
2024-10-02 15:53:37
作者: 唐缺
仵作並不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職業,所以這個家庭里的每一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面色平靜,指著眼前的屍體對他們說:「非正常死亡,高遠是被毒死的,我現在沒有更加精密的工具,只能粗略判斷是某一種、或者不止一種蠍毒。毒質不僅在血液里,也存在於胃裡,所以中毒並不是外傷引起,而是由服食造成的——別碰!現在他的整個皮膚毛髮都帶毒了。」
「但是誰能混到我家的書房裡來下毒呢?」高遠的妻子高何氏哽咽著說,「我們遠方鏢局在江湖上名頭一向很響,鏢師們個個武藝高強……」
高遠的大兒子高定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打斷了她:「名頭響有什麼用?護衛嚴密又有什麼用?就算是殤陽關也架不住有人內外勾結啊。」
「你說什麼?」高何氏臉漲得通紅,一把揪住了高定的衣襟,「你話里在指些什麼?」
高定一把將她的手打開:「我又不是你的姘頭,你最好別那麼親熱,我承受不起,也忍不住噁心。」
「她是你的生母麼?」在兩人劍拔弩張的時候,我插嘴問。
「我娘要是還活著,會是一個端莊慈祥的老太太,」高定回答說,「絕不會像眼前的二房那樣,見到男人就走不動路,兩隻眼睛能擠出蜜來。」
高何氏一掌劈向高定,這一掌快而有力,但高定動作更快,輕巧的一個閃身,躲開了這一掌。
「夠了!」我喊道,「我沒時間看你們唱武打戲。我只是高總鏢頭請來做客的客人,恰好遇上了這檔子事所以順便出點力驗屍,可沒興趣摻和。你們要打,等我走了再打。」
眼前一個身影閃過,擋住了書房、也是臨時停屍房的大門。那是遠方鏢局的副總鏢頭兼鏢師總教頭馬洛山。
「對不起,孫克先生,您現在不能走,」這個相貌英武、體型壯碩的男人彬彬有禮地說,「總鏢頭中毒而死,所有人都有嫌疑,麻煩您暫時多盤桓兩天,以便幫助我們查找兇手。」
「惺惺作態!」高定嘀咕著,「姦夫淫婦是一家。」
這三個人人之間的關係還真有意思,我一邊想,一邊斜眼看著在場的另一個人,高遠的二兒子高風。這個瘦削的青年始終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屍體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總號位於淮安城的遠方鏢局這些日子面臨著不少麻煩:同業競爭激烈,新老對手虎視眈眈,或意圖超越,或意圖傾軋,或意圖吞併;已經連續兩趟鏢被搶,折損了好幾名鏢師,撫恤金賠償金花了不少;最近有一筆大單子,保金驚人,賠償金也驚人,總鏢頭高遠卻因病不能親自出山,而那時副總鏢頭馬洛山保著另一趟鏢還沒回,最後只能由三號鏢頭帶隊出發,鏢局上下都捏了把汗;高遠的大兒子高定一直盯著總鏢頭的位置,想要取其父而代之,但同時覬覦該位置的還有馬洛山,而馬洛山和高遠續弦的妻子高何氏關係曖昧。
以上就是高家的丫鬟小銘向我透露的信息,說完她就要走,仿佛我身上還帶著死人的氣息讓她很害怕。但我只一句話就讓她停住了腳步。
「馬洛山和高何氏的關係到底到了什麼地步呢?」我微笑著問,並故作輕佻地沖她擠了下眼睛。根據我的經驗,這世上絕大多數女人在面對此類桃色事件時都會興奮起來,假如她碰巧是個知情者——比如小銘這樣的——這種興奮就會翻倍。
果然小銘沒有走,跟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堆,從馬洛山和高何氏的第一次約會講起,講得滿面紅光,仿佛她親身親歷了他們的每一次雲雨。
「老爺一直不知道,因為他們倆總是選在老爺出門的時候幽會,」小銘說,「但其他人都知道,只是誰也不敢說。老爺寵她寵得厲害,而馬教頭……馬教頭自己很厲害。」
真是好可憐的一家之主。夜裡坐在涼亭邊發呆時,我忍不住這樣感慨。不過還沒感慨多久,我就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在靠近,那是高定。
「父親死了,你好像並不傷心?」我問。
「我很高興,」高定坦誠地說,「父親年紀大了,膽子也越來越小,不敢冒風險,這些年來被競爭對手越甩越遠,一些原本不如我們的鏢局也在迎頭趕上。如果我繼承家業,一定會想辦法扭轉頹勢,讓遠方鏢局重振聲威、揚眉吐氣。不過我需要你幫忙。」
「一個成天和屍體打交道的半死老頭,恐怕是幫不上你這樣年輕有為的未來總鏢頭什麼忙的。」我淡淡地回答。
高定搖搖頭:「我不是指的這個。我想請你幫我查出究竟是誰殺了我父親。我知道你的底細你是個知名的驗屍官,但在入行當仵作之前,也是一個很厲害的捕快,只是後來遇到了一件傷心事才轉了行,以便從此儘量少和活人打交道。」
「你有一個非常多嘴的父親,」我嘆息著,「看來一個相交四十年的老朋友最大的作用就是把你年輕時的陳芝麻爛穀子統統抖出去。不過既然你父親已經死了,你也遂了心愿,幹嘛還要抓兇手呢?」
「因為兩個原因,而這兩個原因完全可以合併在一起,」高定回答,「兇手能殺了我父親,也可以接著殺我;兇手很可能就是可以和我競爭鏢局繼承權的人。我指的是高何氏,還有她的姘頭。當然,你可以把我這番話當做一個忤逆弒父的不孝子的故意開脫,但事實真相如何,取決於你的判斷。」
高定很健談,也很善於說服旁人,而且很捨得掏金銖,我沒有堅持拒絕,最後還是答應下來。這之後不久,馬洛山也找到了我,提出了幾乎同樣的要求。
「看來你們都很自信,」我說,「我很難分辨你們究竟是真的問心無愧還是在虛張聲勢。我很擔心我會不會在調查過程中真的發現某些蛛絲馬跡,然後被你們滅口。探訪老朋友探訪到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如果你也會留下一個大鏢局供人爭搶的話,大概會吧。」馬洛山很瀟灑地一笑。我不得不承認,對高何氏而言,他比高遠有魅力多了。
他們都離開後,我回到書房,把書房裡的可疑物件統統收集起來。天色太晚了,即便要做什麼檢查,也最好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時,迷迷糊糊聽到窗外有人打鬥。我連忙起床推門,看見高定和馬洛山在院子裡打鬥正酣。高定的招數來自其父的家傳絕學,招式輕靈、身法飄忽,馬洛山卻是穩如泰山,招式樸拙簡練,兩人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好不熱鬧,倒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我慢吞吞地搬出一張凳子,坐在房梁下看著他們廝鬥,兩人又走了三四十招,終於發現我的存在,齊刷刷停了手。
「不用管我,你們繼續,」我說,「你們二位打到同歸於盡,我正好不必管這件事了。」
兩人有些尷尬,又相互瞪視一眼,陰沉著臉走開。等他們走遠了,我揮揮手,招來了正在角落裡看熱鬧的小銘。小銘很是幸災樂禍:「真是狗咬狗。」
原來兩人是為了高遠的遺書而打起來的。小銘說,大約在半個月前,高遠被逼和一個仇家決鬥,為防萬一,先寫下了遺書。後來決鬥不分勝負,但高遠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意志有些消沉,所以決定保留那份遺書。
「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死於非命了,」高遠那時候說,「這份遺書興許就能派上用場了。」
「一語成讖啊,」我感慨地對小銘說,「這麼說來,遺書不見了?」
「可不是?」小銘還是事不關己的輕鬆語調,「大少爺找遍了老爺房間的每一處角落,都沒有找到那份遺書的下落。他就怪馬教頭,說是馬教頭偷走了遺書,馬教頭當然不承認了,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唄。」
「那你覺得,遺書上可能指定由誰來繼承鏢局呢?」我問她。
「大少爺最有可能,」小銘說,「大少爺雖然脾氣壞點,但是很能幹,在東陸的鏢局子弟里還挺有點聲望。夫人也說不準,老爺續弦之後,對夫人迷得不得了,夫人要什麼他就給什麼。」
「二少爺呢?」我注意到她並沒有提及高定的弟弟高風。
小銘撇撇嘴,一臉的不屑:「二少爺啊……讀書不行,武功不行,成天喜歡喝酒逛窯子,這個鏢局要是交給他,一年不到就會被敗沒了。」
「你了解的事情還真不少啊。」我隨口說。
小銘臉色微微變了變,但立刻又換回了那副天真無邪的可愛笑容:「做丫鬟的,日子無聊得很,只能在這些事裡找點樂子了。」
當天下午我把兩個兒子、遺孀和遺孀姘頭叫到一起,向他們宣布了對書房裡物品進行檢驗後的結果:「我在高遠喝過的茶杯里找到了殘留的毒藥,來源就是茶壺裡的茶水。」
幾個人用複雜的眼神相互對望,但並不顯得吃驚。顯然他們和我一樣,都很清楚,嗜酒如命的高遠每個月初六這一天都會滴酒不沾,並在晚睡前獨自一人喝一壺苦丁茶。這是高遠十多年來雷打不動的老習慣,以紀念他的亡妻。這位過世的夫人很不喜歡她丈夫的貪杯,屢次試圖用茶來取代酒,可惜總是失敗,對方根本就對茶水不屑一顧。人就是那麼奇怪,每到失去一樣東西後,才會去念著它的好。
「我和高遠相交這麼多年,很了解他喝茶的習慣,」我說,「喝茶是這個老頑固和他的亡妻獨處的時間,這種時候,他會把所有人都趕走。這個老頭雖然年紀大了,還不至於變成聾子瞎子,誰也不可能在他喝茶時下毒。所以毒藥是在沏茶及送茶的過程中投下的。」
高何氏身子微微一抖。她一直親手給高遠燒水沏茶,以便體現出自己對前任的尊重,現在成了最大的嫌疑人。高定的眼睛裡好像馬上就要飛出刀子來,高風還是老樣子,無精打采半死不活,好像被毒死的不是他親爹,而只是街邊的路人甲乙丙丁。
「顯然是陷害,」馬洛山沉穩地說,「既然人人都知道茶是她親手泡的,她就絕不可能這麼蠢地把自己擺到嫌疑之地。相反的,一定是兇手知道茶都是她沏的,才故意以此來構陷她。」
「再相反地,她知道會有聰明人這麼替她辯解,所以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擺在嫌疑之地裝無辜,動起手來更加肆無忌憚。」高定冷冷地接口。
「在你們打起來之前,先聽我說一句,」我敲敲桌子,「夫人雖然親手泡茶,但想必洗茶壺、擔水這種事不用自己做吧。茶壺可能在被洗淨後抹上毒藥,水缸里也可以在泡茶之前下毒,喝完茶後再換一缸乾淨水就行了。」
「這樣的話,任何人都有嫌疑了。」高何氏鬆了口氣,惡狠狠地盯著高定。高定哼了一聲,毫不退讓地和她對視著,我又覺得聞到了點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
任何人都有嫌疑的意思,就是很難找出嫌疑來。廚房被掀了個底朝天,高定甚至把幾個看上去可疑的僕人抓起來拷打審問了一番,卻最終一無所獲。我告訴他們,作案者的手法乾淨老到,只怕很難查出點什麼來。
如是過了三天,高定和馬洛山好幾次又差點動武,兇手仍然沒有被揪出來,失蹤的遺書也仍然沒有被找到。倒是屍體不能再放了,雖然用了防腐藥物,皮膚上仍然開始出現黑斑,再不入土只怕就要臭了。鏢局裡的貓這幾天老在臨時停屍房外面轉啊轉啊,多半是以為裡面有鹹魚。
「把你們的老子葬了吧,」我說,「天兒那麼熱,屍體現在變成這樣,操控屍體的屍舞者都不會要啦。再這樣下去,你們不必開鏢局,直接養蒼蠅得了。。」
所以高定和高何氏勉強同意了舉辦喪禮。喪禮很簡單,幾乎沒有通知什麼親朋,只是草草下葬了事,墓碑也做得相當粗糙,很不符合遠方鏢局的大派頭,但沒有人在意這些。人言入土為安,對於遠方鏢局而言卻正好相反,當棺材上的最後一鏟土被添上後,也就意味著爭鬥的大爆發。
爭執的焦點很簡單:遺書找不到,誰來繼承鏢局就成了大問題。老二高風從棺木入土的當天就溜出門去尋歡作樂,剩下的雙方自然唇槍舌劍爭執不下。高定堅稱死者生前曾親口告訴過他,他會是鏢局的繼承人,但高何氏也這麼說——反正都是死無對證的話。雙方又各自拉扯出了幾個證人,無非是廚師甲園丁乙,但我略施手段,就逼得他們露出破綻,承認自己不過是被收買來說謊話的。
這一類的遺產爭執,本來有個最簡單的辦法,那就是分家。如果死者只是個很有錢的大財主,那還好辦,大不了割裂家產一人一半,但鏢局怎麼可能割裂成兩半?如今的江湖,弱肉強食,生死繫於一線,一個沒有實力的鏢局要麼被劫匪搶死,要麼被同行逼死,交給誰都是爛攤子。所以無論如何,遠方鏢局必須要保證完整性,不能再有實力上的重大損失。
「我可以把所有私產,包括金銀細軟和宅院、地產都交給你們,但鏢局歸我,」高定說,「父親親口對我說的,遺書上也一定會這麼寫。」
「放屁!」高何氏的回答言簡意賅。
這樣氣氛友好的談判總是讓人腦子發脹。所以每到這時我就溜到院子裡去曬太陽。我也不會一個人呆得無聊,因為多嘴多舌的小銘總會做我的談伴。
「啊,你說得對,現在他們的精力根本不在查清兇手,而在於爭搶鏢局,因此我實際上已經可以離開了,」我對小銘說,「但是我反正是個孤家寡人,呆在哪兒都無所謂,淮安的太陽曬著很舒服,貴府的伙食可更是比我自己炒的三成生七成糊的雞蛋好吃多了。」
小銘笑得前仰後合,年輕的胸膛誇張地抖動著,看得我唉聲嘆氣。小銘看清了我的神情,好像更加得意,笑容變得詭異:「你為什麼不去討個老婆?你這輩子都沒有討過老婆嗎?」
「活人和活人做伴,死人就只能和死人做伴了,除非是屍舞者。」
「摸過的死人多,不代表你自己就是死人。」
「我們不是死人,但我們身上有死人味道,」我捏捏鼻子,「這種味道用鼻子聞不見、眼睛看不見,卻能夠被用耳朵聽見,用心眼瞧見。一個人也許和你在一起呆一天也不會發覺它,但只要你說上一句『我是個仵作』,這味道馬上就鑽進他心裡,並且永遠留在記憶里。」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當仵作?」小銘同情地望著我,「干點別的不行嗎?哪怕是當個家丁,經常還能在丫鬟們身上揩揩油呢。」
「我喜歡和死人打交道,因為死人不會說謊,」我回答說,「我們仵作這一行,乾的就是從死人身上尋找答案。無論活著的罪犯隱藏在哪裡、隱藏得有多深,只要屍體到了我們手裡,他的線索就已經暴露在陽光下了。屍體不會說謊,可以告訴我們很多東西,但那需要耐心地發掘……」
說到這裡我忽然住口,霍地站起身來,把小銘嚇了一大跳。小銘看著我精光四射的眼睛,戰戰兢兢地問:「你怎麼了?」
「屍體可以告訴我們很多,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在活人身上找不到的東西。聰明的姑娘,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你是說……遺書?」小銘果然聰明,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老爺把遺書吞到肚子裡了嗎?可是那天驗屍的時候,你不是把肚子都剖開看過了麼?」
「人身上不只肚子裡才能藏東西,」我回答,「驗屍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小腿上有一道正在癒合中的傷口,粗略判斷傷口已經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了吧。」
「有的,就是大半個月前那次決鬥,被那個傢伙用槍挑傷的,好深一條口子呢,流了好多好多血。」
「各位,我要走了,」我對兩個兒子、遺孀和遺孀姘頭說,「我會懷念貴府的大廚。」
「可您還沒幫我查出兇手呢。」高定和馬洛山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兇手具體是誰我的確沒有查出來,但我已經有了找到他的方法,」我放下手裡正在整理著的行李,轉過身說,「只是這個方法……我並不是太適合在場。所以我應該遠遠避開,把這些難纏又難堪的家務事交給你們自行處理。」
高何氏催促我:「那您倒是快說呀!我看那個挨千刀的王八蛋這下子怎麼抵賴!」
高定的臉色比王八蛋還難看,但他也無心和女人斗口——這些天也斗膩了——所以只是目不轉瞬地看著我。我看著他們殷切期盼而又惴惴不安的眼神,搖了搖頭:「你們究竟是想為父報仇呢,還是想趕緊擠掉一個競爭對手呢……咳,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麼……咳,多嘴,這關我什麼事?我還是趕緊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們吧。」
「兇殺案本身沒有太多可說的,乾淨利落不露痕跡。每年江湖上死於毒藥的人多如牛毛,就連鄉下愚婦謀殺親夫都知道放砒霜(高何氏聽了這話身子一抖)。這當中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遺書到哪兒去了。」
「我一開始以為,遺書可能是被兇手藏起來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就在幾位有資格繼承鏢局的英雄和女英雄里,具體是誰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我想,兇手殺死了高遠之後,翻看了遺書,發現上面不是自己的名字,自然要把它藏起來。不然的話,自己豈不是在為對手作嫁衣裳?」
「這個說法很有道理!」高定一邊說,一邊和馬洛山例行地四目交投,碰撞出帶著焦糊味的激烈火花。
「不,這個說法只是看起來很有道理,仔細一推敲就不怎麼對勁了,」我搖著手,「高遠死了,下葬了,各位開始為了繼承權爭吵得昏天黑地,這時候我就覺得不妥了。假如兇手拿走了遺書,遺書上是自己的名字,盡可以亮出來;不是自己的名字,他完全可以毀掉這一份,自己模仿筆跡製造一份新的,在上面添上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而不是整天吵得口沫四濺,甚至於買通僕人做假證——那還不如做一份假遺書省事呢。假遺書雖然要冒風險,也很有可能被識破,卻總比打得頭破血流兩敗俱傷強多了。」
「所以我們可以確定這一點:遺書並沒有落到兇手手中。可是,仍然是剛才的問題,即便兇手沒能得到遺書,他還是可以仿製一份新的,可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
「是啊,為什麼呢?」高定無意識地重複著我的話,目光還是在高何氏和馬洛山身上掃來掃去。
「只有唯一的解釋:兇手事先知道遺書上寫了他的名字,所以他壓根就用不著偽造什麼遺書,給自己留下危險的把柄。他需要的就是把真正的遺書找出來。有了遺書,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成為貨真價實的繼承人,把自己的競爭對手徹底踩在腳下。可惜的是,這個心理被我看穿了,他的計劃恐怕就不能實現了。」
「兇手知道?遺書上寫著的……就是兇手的名字?」高何氏臉上驚訝的表情足可以去唱戲,「真是禽獸不如的東西啊!」
「請您告訴我,遺書究竟在哪裡!」高定雙目噴火,大聲說,「我要找出遺書,把他碎屍萬段。」
高風默不作聲,看上去馬上就要睡著了。
「遺書嘛,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說,「遺書沒有長腳,當然不會自己跑出去,所以他必然是被人藏起來了。」
「什麼人?」眾人一齊發問。
「就是死者高遠自己。」我一字一頓地回答說。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顯得不知所措。我滿意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情,慢吞吞地解釋說:「這事實上只是一個臨時冒出的主意,或者說,一個萬般無奈的下下之策。我們不妨假設一下,如果你是高遠,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喝茶,突然發現自己中了無藥可解的劇毒,會有什麼反應?」
「我會馬上推測下毒的人是誰。」高何氏說。
「是啊,這會是第一個反應,但第二反應則會是:他媽的,我家的關係那麼複雜混亂,我看誰都長得像兇手,怎麼能判斷呢?」我揶揄說。他們聽出了我的譏諷之意,都有些窘。
我接著說:「所以我的第三個反應會是這樣的:來不及了,我馬上就要踹腿了,但在我臨死之前,我一定不能讓兇手太好過。假如這個兇手是我定的繼承人,要是我死後,他依照遺書,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鏢局,那我豈不是得從棺材裡氣得活生生坐起來?假如這個兇手不是繼承人,他又不是傻瓜,當然也會想到這種可能性,自然要找出遺書看看,不對勁就毀掉——那我也不能讓他得逞。不管怎麼說,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時,只能我先把遺書藏起來,拖延一刻是一刻。」
「那總鏢頭……會把遺書藏在什麼地方呢?」馬洛山問,「到處都找遍了,他身上的衣服也換過了,肚子您也剖開過。」
「腿上的傷口,」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腿,「我驗屍時,注意到那個傷口雖然已經有些時日了,卻有新的開裂。我開始以為是他中毒後痛苦掙扎時傷口迸裂了,現在看來……」
我沒有再多說,回過身繼續收拾行李。在我的身後,幾個人慢慢退出去。他們接下來將會做什麼,我已經看不到了。我馬上就要離開遠方鏢局,離開陽光燦爛的淮安城,離開這一片亂紛紛的帶著血腥味的是是非非。
若干天之後,我已經身在數百里之外,身在瀾州西部的一座小城,這裡四面環山,信息相對閉塞,所以我遲了很久才聽到那則我一直等待著的從淮安城傳來的新聞。繼遠方鏢局總鏢頭高遠離奇暴斃後,高家又發生更加血腥的命案。數日前的一個深夜,從高遠的墳墓方向傳來幾聲悽厲的慘號,不久之後又是幾聲,聲音有男有女。人們以為是屍變,誰也不敢過去查看。天亮之後,才有人大著膽子去看看,現場情景差點把他的苦膽嚇破。
「死啦!全死啦!三個人都死啦!」講故事的人口沫橫飛、添油加醋,「高遠的大兒子高定,老婆高何氏,還有遠方鏢局副總鏢頭馬洛山——三個人都死在了墳頭上!」
「高老頭好慘啦,死了都不得安寧,墳墓被刨開了,棺材被撬了,腿上愣生生被挖了個大口子,也不知道死人肉有什麼值錢的。」
「那三個人死得就更奇怪了。高定背後中了狠狠一掌,心臟都被震碎了,從掌力來看,應該是被馬洛山偷襲了。可是馬洛山也沒得什麼好兒,他和高何氏一起被毒死啦。高何氏的屍身手裡,還捏著一個捏碎了的蠟丸,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聽說啊,高何氏和馬洛山一直有點不清不楚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那麼,高遠、高定、高何氏和馬洛山都死了,遠方鏢局怎麼樣了呢?」
「聽說是高遠的二兒子接任了新的總鏢頭。那賊小子,真是不講究,家裡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父兄屍骨未寒,他居然一掌權就立馬娶親,簡直冷血!」
「是不是娶的高府里的一個丫鬟,叫小銘的?」我又問。
「哇,你怎麼知道?」對方很是驚奇。
「我碰巧去過那裡,也見到過那個叫小銘的丫鬟,」我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那真是個風騷的娘們哪!」
我很高興,一切都在按照我的劇本完美上演。高定、高何氏和馬洛山都死了,他們的死都是罪有應得,因為在那個發生命案的夜晚,大兒子與姦夫淫婦不謀而合地分別下了毒,試圖毒死高遠。遺憾的是,一直到死,他們都並不知道,那座墳墓里埋葬的並不是高遠,而是高遠幾十年的生死之交——老仵作孫克。而真正的高遠,則在毒殺案後一直扮演著孫克的角色。
那就是我了。
我很早以前就發現了馬洛山和高何氏的姦情,也察覺了高定的野心。我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大好,如果要正面對抗,光是馬洛山和高定這兩個彪形大漢就讓我無法應付。多年來的競爭對手、長風鏢局的胡勁風,也在對我不停地施壓,試圖吞併我的遠方鏢局,讓我疲憊不堪。光是保住東陸第二的地位就已經讓我殫精竭慮了,而當我發現另一件讓我震驚的事情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發現,府里一直和我有著私情的丫鬟小銘,竟然也在背地裡對我不忠,或者說得確切一點,她從來就沒有忠過。她除了我之外,還另有一個情人,事實上正是那個情人操控著她,故意讓她靠近我、以便打探我的種種秘密。那個情人就是我的二兒子高風。高風平時做出沉溺酒色的樣子,好似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只是為了偽裝自己,他背地裡一直在勾結我手下的鏢師,試圖構建自己的勢力,用一種不見血的方式奪走鏢局。
小銘的背叛是對我最沉重的打擊,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恍然覺得一個男人的尊嚴已經被全部剝除了。男人是為了尊嚴而活著的,如今尊嚴盡失,眾叛親離,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很早以前我就聯繫好了我的老朋友孫克。我曾救過他全家性命,他承諾過要還我,但我始終遲疑未決,直到他告訴我,他罹患絕症,只有不到兩個月可活了。
「所以,不妨讓我這條命死得更有價值一點。」孫克斬釘截鐵地對我說。
於是我開始了行動。首先我拿出秘密收藏的雷州斑背蠍的蠍毒在親人們面前炫示,並將它重新放在觸手可及的收藏室中,以便誘惑他們日後採取毒殺的手段。我秘密勾結了胡勁風,以秘術師的契約咒立下毒誓將鏢局轉讓於他,作為契約交換,他也必須完成他的承諾。他假意上門挑戰,我借著這個機會宣布立下遺囑——其實根本不存在。我故意讓胡勁風挑傷了腿,留下傷口,緊接著傳書於孫克,讓他在身上弄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傷口,並且馬上到我家做客。
我猜得很對,立下遺囑後,我身邊的親人們都沉不住氣了。高定和那對姦夫淫婦各自決定毒殺我,心機深沉的高風卻並不打算自己動手——他只需要攛掇別人動手。他讓小銘故作神秘地去分別告訴高定與高何氏,說我遺書上的繼承人是他們。既然如此,只需要殺掉我,東陸第二大鏢局就將合法地落入己手,這是何等的誘惑啊。小銘的話,他們是深信不疑的,因為他們知道小銘和我的關係。
初六這一天下午,我和孫克互換了衣裝,各自蒙上早就定製好的人皮面具,更換了身份。當天夜裡,孫克飲下毒茶,暴斃而亡,事先已經在腿里藏好了一個蠟丸。高定和馬洛山一前一後分別進入書房搜尋遺書,當然一無所獲。
第二天,我最早「發現」屍體,並立即開始裝腔作勢地檢查。這就是孫克的仵作身份最大的作用,也是整個計劃中最關鍵最要緊的一步:可以阻止其他人觸碰屍體——「別碰!現在他的整個皮膚毛髮都帶毒了。」——並且以虛假的檢驗蒙蔽他人。否則的話,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仵作,甚至於兇手們自己來檢查屍體,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這具屍體並不是高遠。但是此刻我扮演的是孫克,一個大名鼎鼎的神眼仵作,沒有人會去懷疑他的論斷。何況我還故意拉開死者的褲腿,把腿上那個傷疤亮給他們看了。我後來曾經對小銘說過,屍體是不會撒謊的。但是有一句話我沒有告訴她,屍體不會撒謊,檢查屍體的人卻會騙人。
這之後的戲只需要順理成章地演下去就行了。小銘一直在給我吹風,想把疑點引到高定和高何氏身上,這兩人也彼此攻訐,我照單全收,並完全按照預先想好的思路,把案情剖析了一下。下毒的三個人果然沉不住氣,在我離開的當夜就去挖墳,想要提前毀掉寫有自己名字的遺書。結果馬洛山首先從背後偷襲,幹掉了高定。
接著馬洛山與高何氏掘開墳墓,從孫克的腿上挖出了那個蠟丸。但蠟丸裡面並沒有遺囑,藏的是致命的毒煙,足夠把這一男一女變成死屍的毒煙。
現在遠方鏢局落入了高風和小銘的手裡。我完全可以想像他們現在志得意滿的幸福面孔。十分可惜,這樣的春風得意只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可供他們享受了。現在正走在半道上的、由第三鏢頭押送的那趟鏢,那趟保金奇高、賠償金更高得離譜的鏢,馬上就要被劫。即將搶劫它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對手,長風鏢局的胡勁風,他向我保證,以他兒子的身手,對付我的第三鏢頭彭鵬不成問題。
當鏢被劫走後,那筆高額的賠償金足夠讓遠方鏢局傾家蕩產,胡勁風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兼併了。這個吞併的要求過去一直都困擾著我,然而這個爛攤子現在已經不歸我管了,讓高風和小銘去笑面人生吧。
我的大兒子,我的二兒子,我的妻子,我的情人,我的心腹副手,我所做的這一切,足夠對得起你們了。在確知了你們的結局之後,我也就可以了無牽掛地上路了。人的一生,孑然而來,孑然而去,是多麼的乾脆利落。
我一邊想著,一邊舉起了面前的茶杯,苦丁茶正在飄起陣陣清香。